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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洲列传

初长安 著

其他类型连载

他生来带绝症,人们称其不祥。他娘疯在为他采药的山上,萨婆说她冲撞了山神。他爹死在为他寻医的路上,野狗叼回了他腐烂的头。七岁那年母亲也死了,一张草席卷上尸体和他所有的一切,一起埋在他爹的坟里。

主角:许长生,荒唐   更新:2022-12-05 11: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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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许长生,荒唐的其他类型小说《十八洲列传》,由网络作家“初长安”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他生来带绝症,人们称其不祥。他娘疯在为他采药的山上,萨婆说她冲撞了山神。他爹死在为他寻医的路上,野狗叼回了他腐烂的头。七岁那年母亲也死了,一张草席卷上尸体和他所有的一切,一起埋在他爹的坟里。

《十八洲列传》精彩片段

倒悬二年,仲夏,五月二十八。

他生来带恶疾,人们称其不祥。

五岁那年,他娘疯在为他采药的山上,萨婆说她冲撞了山神。他爹死在为他寻医的路上,野狗叼回了他腐烂的头。

后来他放火烧了庙,闻着焦木,收养了那只狗。

他给狗起名字叫家家。

他娘患了疯病后没多久就死了,一张草席卷上尸体和他所有的一切,一起埋进他爹的坟里。

两张草席在坟土里碰面,相顾无言。或许她会哭着说,许兄,咱娃儿就剩自己一个人了。

十岁那年狗丢了,他找很多天都没找到。后来狗被发现在后山,尸体上一层苍蝇密不透风。赶走苍蝇后,一片密密麻麻,白花花的蛆虫。

家没了。他说。

那年正好有个路过的瘸腿僧人,他衣衫褴褛,迈着步子一颠一颠的,却是一步一匍匐。

瘸腿僧人跪在那坟前,是黑夜,他说,他是镇子里所有人犯下的罪孽,救他就是救自己,能消业可除障,是积大德行大善。

他叩首在坟前时,身散金芒,霞光点亮镇子,众人以为天亮了。

有人叫骂着赶到光源处,见僧人如见佛陀,齐齐匍匐朝拜。

当时他也站在一旁,闻见佛光,于是他也霞光披身,如佛陀座下善财童子。

自此人们不再视他如瘟神,不再躲着他行路,但心中的戒备始终存在。

僧人给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一根绳子上穿着八十一文。

一斤肉十文。

他没要。

僧人的最后一件百衲衣,很新也很旧。

他给他留下。他穿上了。

他帮别人家做工,一次一天,两顿饭,有时会有善人赏他几文,但是他不收。有人看他苦命,故意找些轻活儿让他来做,饭中给他弄些肉吃。每次他都是只吃馒头和咸菜,尽量不去吃肉食。

他接受所有人的善意,记在心里。

但是他说,他只要应得的。

就像儿时有人给他家送药,不管有没有用,他爹都会从瘪的不能再瘪的钱袋里掏出一些钱,送药的人不收,爹也要给。

你的善我接受,但我不能白受,善良应该有价格。

可是他有病,生来就带的病,他老是咳,咳出血,黑色的血。随着身子越来越孱弱,他接受了大家的帮助。

他改口说,活着最重要。

于是他吃上一口百家饭,成长至今。

他每吃一次饭,都会给主人家磕一次头,他说磕一个头什么都还不上,但是有恩就是要还。

他小名叫狗蛋儿,他爹说赖名好养活。

前几年来一对亲兄弟,高个儿的算命的瞎子是弟弟,矮个儿的教书的先生是哥哥。

瞎子走街串巷做生意,拄着根棍儿,棍上挂旗,旗面上用黄线绣着两个大字儿——算命,他走到狗蛋儿面前说,狗蛋儿!你活不过十八。矮个儿教书先生正教狗蛋儿识字,一脚踹开瞎子说,哪儿都有你,别他娘的瞎逼叨。

先生个头虽然小,但是这一脚力量可不小,瞎子哀嚎着拍拍屁股,悻悻的走开。

狗蛋儿十四岁,只认识四个字,一个是爹一个是娘,另外两个字是先生。

狗蛋儿和先生说,我不想死。先生说,人都会死。狗蛋问没有不会死的人吗?先生说,不会死的是仙人,这世界上只有仙人能长生。

狗蛋儿问,什么是长生?先生说,不死的就是长生。

狗蛋儿问,我能长生吗?先生说不能,狗蛋儿又问,你能长生吗?先生说,我也不能。狗蛋儿问那谁能长生?先生说,仙人。

狗蛋儿问,怎么变成仙人?先生答,修行。

狗蛋儿问,我能修行吗?先生答,人人都能修行。

狗蛋儿说,我能修行我就是仙人,我不就能长生?先生说,能。

狗蛋儿说我没有名字,我想叫长生。先生说不行,狗蛋儿问为什么?先生说,郡守的儿子叫长生。

倒悬十一年,孟秋,七月三十。

郡守的儿子来过这个小镇,为狗蛋儿而来。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西边儿婆罗寺的大乘高僧得道,身披金光,立地成佛。那高僧随即宣布放还佛果,转修中乘,下山苦行观十二因缘。

高僧下山,断了条腿。

他下青洲向东而走,途经春州白玉郡,入彩石镇时,拾果于他日因根——狗蛋爹曾误打误撞中救他一命,观缘缘相扣,故得觉见“无明”,遂传百衲衣于狗蛋儿。

白玉郡郡守素来与当地沙门不合,倒是他的儿子魏长生沉迷于此,常常拜佛烧香。

郡守经常怒斥道,天天拜这拜那拜出了个甚么?有这时间不如拜你爹,你爹好歹能给你钱儿花。

魏长生表面上唯唯诺诺收了尊像,背地里全是反骨找了个小屋接着供着,以魏长生的名义,用郡守的钱。

高僧到了彩石镇,郡守自有耳闻,他断了条腿,也是知道。若是他未弃大乘法,郡守自然亲自相迎,但如今,他断了一条腿,其中缘故如何,旁人自然也是想的到。

郡守假装不知道,倒是他儿子极为上心,在白玉郡送这送那,又是盘缠又是僧衣,可惜那高僧分文未取,僧衣也没拿。

魏长生想拜高僧门下,僧人说,缘觉无门,施主若诚心自可修行,若不想自修,也可在此地沙门剃度。

魏长生摆摆手说,我爹不让。且执意要拜入高僧门下。高僧受不了他,拎包提杖,跑路到彩石镇。那魏长生怎可放过?不依不饶跟来此地。

镇长听传言说郡守儿子来了,特意摆下宴席,招呼魏长生。

魏长生时年十八,镇长一顿马屁如行云流水般拍下来,使其不禁飘飘然,鬼使神差的入了宴席,坐上上宾位,大侃特侃。

宴散时是深夜。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尤其是众星捧月时。

魏长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坦,找间古雅的客栈住下,竟是忘了来此何事。

日上三竿时,他被温热和香气唤醒。吃着客栈提供的佳肴,他感觉忘记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他看向床榻,纱帐内的绣花枕头上,有几根乌黑发亮的头发。

烦恼!

如我众星捧月时,睡忘三千烦恼丝。

高僧昨晚连夜走的,一瘸一拐但是一步未停。夜拜孤坟的话语,一早就在坊间传开——狗蛋儿是他们的业障。许多人家连夜拜坟,一时狗不敢吠,寡妇闭门。就连那几个横行镇里的王霸,也消停了许多——当然,不排除他们是听说郡守的儿子来了,怕万一哪个不长眼冲撞了他,那可惹了大麻烦。

魏长生在茶馆饮着茶,有个毛头小子端着茶盘摔在他面前,热水烫的他直蹦脚,嘶哈着骂道:“嘶~你没长眼吗?这么英俊神武的人在这你他娘的看不到?”

那毛头小子正是狗蛋儿,他蜷缩在地上没回话,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就连嘴唇也发白。

狗蛋儿开始咳嗽,也开始道歉,两个声音混杂在一起,他的道歉低微难辨。

“咳——咳,对,咳咳、对不,起、咳——咳……”

他的声音变成呜咽,像有一张抹布堵在他的嗓子里。他捂着嘴挣扎起身,慌张的冲出茶馆,他找到拐角的角落,孱弱如纸般的身子扶在墙上,像是一个捆的不扎实的稻草人,风一吹就会变成茅草散了去。

他的左细胳膊扶住墙,右手捶打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的胸膛。他死命的咳,似乎要把肺子都咳出来,瘦小的身子像是一具骨头架子,随着咳嗽声音颤抖起伏,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他呼吸开始困难,再也咳不出来了,他发不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声音,他蹲到地上大力的呼吸,嗓子里不断传出呼呼声。

魏长生站在青石路上,尽头是那个蹲在地上,瘦弱如小猴子般的毛头小子。那孩子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他双目通红,泪水糊满他胀红的小脸,嘴角淌着口水,像是蚕丝,他赤红的脖子上青筋尽起,眼看就要撑爆了。

狗蛋儿回头的瞬间,魏长生以为看见了乞求托生的恶鬼。

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溺水之人在拼命求救,又像是索命无常的轻声细语。

魏长生咽了口唾沫,撑起胆子走到他面前,试探着轻抚他嶙峋的背,注入气试图缓和他的痛苦。

狗蛋儿感觉一股温暖的力量从他背部传进体内,堵在喉咙的那东西也被没那么难捱。

魏长生咦了一声,这小子的身体看起来虽不大,但里面却是一个望不见底的恐怖深渊,不断的吞噬他送出的气。

魏长生感觉自己快被他吸干时,他奇迹般的停了下来,仿佛感受到他的气所剩无几,所以不再汲取。

“咳咳!”

狗蛋儿剧烈咳嗽一声,吐出一块巴掌大的黄白色粘稠液体,其中布满了血丝,像是一块鸡血石。

他又咳一声,吐出一滩黑色的血。

他望着魏长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皮控制不住地垂落下来。

即使闭上了眼睛他口中也在呢喃,对不起,谢谢……对不起,谢谢……

魏长生接住他,打量着他的小脸,明明苦大仇深,却偏偏生了一双瑞凤眼,怎么看都像是在微笑。


狗蛋儿家徒四壁,穷的叮当响,但是他很干净。

他每天都去彩石桥下的小河旁洗洗涮涮,幸亏这儿没有冬天,不然他真不知道冬天来了该怎么办。

他笑着说,我不想让爹娘看到我蓬头垢面,我想让爹娘知道,我每天有饭吃,有水喝,我不偷不抢,我过的还不错。

每天傍晚他回到家,身上带着太阳的余辉,小小的屋子里有光留下的余温,这里从来都没有异味,一点都没有。

每当晚上他搬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仰望星空,那些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是远远的冲着他眨眼。

此时耳边有蝉鸣,有蟋蟀叫。

“吱吱、吱吱,唧唧吱、唧唧吱……”

一阵阵虫鸣后,有风吹过高高的草地沙沙响。

通常这时四面灯火摇曳,家家户户中传来不同的声音,有吵闹,有闲聊,有呓语,有不可描述。

他不怎么点灯,因为灯油很贵,十二文。

但他这时也会点起灯。

温暖的光照亮他的脸,他开心的笑了。

他感觉爹娘在他身旁,娘包着饺子,爹在烧火,锅中升腾出白白的热热的蒸汽,房顶冒起袅袅炊烟,他们话家常,就这么闲聊着。

他和那群小孩一起,在星空下嬉笑,在风与虫鸣中打闹。

灯跳动着燃烧时,他感觉自己在活着,实实切切的活着。

万籁俱寂时,灯火阑珊。

他吹灭灯,满身月。

爬上床,睡觉。

倒悬十八年,孟秋,七月一日。

狗蛋儿张开眼,是清晨,他很喜欢早晨,因为味道很好闻,很清香。他穿上衣服,唯一的衣服,衣服一点都不脏,因为他经常去洗,幸亏衣服料子还不错,洗那么多次也只是有些发白,没有糟碎。

本来他有两件,另一件是恩人的百衲衣。不过那件百衲衣给了另一位恩人。

今天有件大事,郡守的儿子来了,没错,是魏长生。

魏长生在茶馆,狗蛋儿还是没有名字。

今天的茶馆分外热闹,狗蛋儿夹在乌泱乌泱的人群中,他虽然瘦,但是力气可不小,他在众人中硬生生的挤到最前面。

茶楼上的魏长生站立不动,他身旁坐着一个人,是个老头,长长的白胡子,一身素白道袍上绣着仙鹤,望起来颇有一番仙风道骨。

他要见恩人,所以他前进,否则天塌下来他也不会为之所动,但是他不明白,这些人是为了什么。

现在他有答案了,仙人老爷又要收徒。

狗蛋儿很激动,小心脏怦怦跳,感觉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但是他转念一想,这么多人怎会偏偏轮到我?一想到这儿,心又凉了半截。

但是狗蛋儿无所谓,他只是来见恩人,他从来不指望自己能被仙人老爷看中,然后被收做关门弟子,迎娶世家大小姐,走上人生巅峰。

他每次都是这样,自我认知十分清晰。

“别挤!别挤!大家别挤!”

“人人都有机会!”

“想拜师的,先去那边交钱!”

“看见没有!哪!哎,对,对!就哪!”

“哎!那小子别动了,对,就你!别瞅了,就你!他那边的,拉开,拉开,离交钱的地方远点。”

魏长生有条不紊的指挥开人群,向着茶馆旁临时修建的破棚子排队交钱。

一人三十文,不多也不少。

毕竟这是一条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有机会走上人生巅峰的道路,而且只收取区区三十文的费用,这种时刻很多人都不会吝啬。

但是狗蛋儿不会去交钱,因为他没有三十文,就算他有,狗蛋儿也不会去交。

所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仙人老爷收徒的桥段已经上演过很多回,起码狗蛋儿就见过三四次。

有几个人被仙人选中那?

狗蛋儿没见过。

所有人都做着成仙的梦,他也有奢望,但是他很清醒。

狗蛋儿费力的脱离潮水般的人群,离恩人很远了。他想等人们散去时,再去见恩人。

于是他偏安一隅,不顾人群熙熙攘攘。

“狗蛋儿,你怎么不去啊。”

一少年走到他面前,看着靠在墙角的他。

少年鼻若悬胆,目似朗星,眉眼间英气四射,却又柔和似水,一身白缎锦衣上,有银绣,散柔光。

狗蛋儿与之相比自惭形秽。但这并不妨碍他是狗蛋儿唯一的朋友。

他叫燕无伤,是彩石镇镇长的儿子。

狗蛋儿很羡慕他,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没钱。”

狗蛋在他面前毫无掩饰,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没钱。

“我给你。”

“我没机会的,你怎么不去试试?我感觉你一定能行!”

狗蛋儿提到燕无伤,满脸都是笑,眼中更有光。

“我才不去。”

“你去嘛!等你当上了仙人,我就有仙人朋友了!”

“嗯……我不去。”

“去呗,去呗!”

狗蛋儿求了他好久,久到那群人都被选完了一半。

“除非你跟我一起去。”

“六十文呐,太多了……你自己去,之前的你都错过了……”

前几次仙人来收徒他俩就是这样磨叽,每次都是到仙人走后,俩人还在磨叽。因为这个狗蛋儿跟他生了很多次气。

燕无伤则是无所谓。

俩人都是十六岁,不大,也不小了。

燕无伤无所谓,狗蛋儿可不想他如此。他这样的人,生来便不是池中凡物,迟早有一天会化为金龙,搅动万千风云。自己是酒囊饭袋也就算了,若耽误了他化龙,自己会愧疚一辈子。

他决定答应。

“好,走吧。”

燕无伤躬身伸出手,狗蛋儿握住他的手,俩人一起笑了,在街道的夹角间,在风和日丽的晴天,在人群的背面,在高高的茶楼上,魏长生微笑的注视下。

俩少年起身,一高一矮,勾肩搭背。

小个儿狗蛋儿勾起腿敲燕无伤的屁股。洁白如雪的白锦缎上留下半个灰色的脚印。

“走快点!”

燕无伤还击。

“我不!”

人群很是失落,虽然每次都是如此。有少数人早已经习惯,大多数人却依旧郁郁不乐。这种情况下,有两个嬉戏的人,自然很是碍眼,令人如鲠在喉。

有时候人的悲欢可以想通。

但看清了是燕无伤和狗蛋儿后,众人也没那么难受了。

狗蛋儿的身世比他们惨多了,燕无伤虽说是镇长的儿子,但镇长有五个儿子,他偏偏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因为有传言说他不是亲生的。

传言真假难辨,因为镇长相貌一言难尽,四个儿子也是随他,偏偏到了第五个,好看到一塌糊涂。

这种情况,说是亲生的估计也没人信。燕无伤四个兄弟更是极其羡慕,但是羡慕到极点就会变味,所以燕无伤一直备受冷落。

谁也不愿意给他当衬托,除了狗蛋儿。

俩人瞧着氛围不对,也收敛了行为——捂着半拉笑出褶子的脸,笑声也不那么大了。

众人看来,这俩人勾肩搭背,贼眉鼠眼,还老发出怪声——憋不住笑的声音,简直猥琐至极。

两人排到了收钱的棚子,狗蛋儿实在过意不去让燕无伤自己拿六十文,偷偷掏出几块破布缝制的钱袋,针脚密密麻麻的,打开一看,却是空空如也。

算了,先生说过,钱财乃身外之物,兄弟之间不在乎这个。

先生当然不在乎,因为他是强取豪夺算命瞎子的钱。他还说,老弟,你眼睛看不见,别弄丢了,我帮你存着。来,老板!整壶酒,烧俩菜!

交过钱就要进茶馆了,仙人老爷就在里面。

排在前面的那几个人老是哆嗦,次次都来心态还是很差。

俩人也不免跟着紧张。

……

“下一位!”

现在排到狗蛋儿了,狗蛋儿转身看着燕无伤干咽一口唾沫,喉峰耸动,原来他长大很久了。

燕无伤满目笑意,却神色严峻的催促道:“快进去吧!一会人家等着急了。”

狗蛋儿点点头,哆嗦着走进茶馆。


狗蛋儿坐在蒲团上,若是干瘪的身子多长些毛,怕是会被人误会成一只营养不良的瘦猴子。

他面对白胡子仙人,这个和蔼的白胡子老头冲他微微笑,有笑脸却无笑意。仙人探出手,轻抚他头顶。

狗蛋儿感觉一股奇异的力量灌入他的头,然后在胸口处散开蔓延至四肢百骸,那力量温暖,柔和,让他想起爹娘都在的那几日。

他看到娘戴着斗笠坐在田埂上,手中拿着水袋,娘摘下斗笠脸上都是汗水,两额黏着弯曲的头发,明明天气这么热,娘却笑的很开心。

娘把斗笠当做蒲扇扇着风,斗笠摇啊摇,摇啊摇,摇的狗蛋儿泪流满目。

娘的眉眼好看到了极致,她看向狗蛋儿,说,娃,你哭啥?

热啊!来,喝口水!

她手中的水袋递向狗蛋儿,却惹来了锄地汉子的嫉妒。

他娘,我也渴!

狗蛋闻声扭头望去,看到那庄稼汉子双手拄在立着的锄头把上,正笑着望向他们娘俩。那黝黑的汉子赤裸的上半身上布满汗水,汗水坠落在地上前,像珍珠。

汗珠掉在地上摔碎了,珍珠碎了,狗蛋儿的心也碎了。

他泣不成声,他悲痛至极。

他本可以不想念,但他忍不住不想念。

他们爱我,我是他们的全世界。

他们为了我,付出了所有。

狗蛋儿泪水纵横间发出嘶吼,他沙哑的声音随着鼻涕泡一起爆炸。

鼻涕和泪挂在他的脸上,他说,爹,娘,我好想你们。

好想,好想。

我过的一点也不好,我想去找你们,你们带我走吧!

狗蛋儿娘抚摸着他的头说,傻娃,说啥呐。

山林间树老高,田地里风翻涌。

树影摇曳,来了片乌云,天空飘起了雨滴。

老天像是哭了,稀里哗啦的。

水袋突然掉在地上,砸的田地飞沙走石,风在他耳边呼呼直响,他经常听风声,这不是风声,是叫声。

风沙迷了他的双眼,他只是忍不住揉了一下,却天翻地转。

他再次睁开眼,这是一座庙,老庙,山神庙,他一把火烧光的那间山神庙。

风沙变成了飞雪,他没见过雪。

白棉花填满天地间,他孤身立在古庙前,天有点寒,庙里有火。

他在庙门前,一脚踢碎了门槛,他踏进山神庙,眼中燃着火,身后披着光。他看向四面八方诸神,那些神怒目而视我,青面长獠牙,张牙又舞爪,却无一个敢上前。

石头脸面你何故笑?一身染料恶性飘飘,倘若神都如此,凡人怎活?

那天也有点冷,所以我烧了山神庙取暖。我不光要烧庙,我还要烧山,我要一把火将尔等烧个精光。

你是谁的神?

谁的!

谁冲撞了你?

我!

你来啊!

惩罚我?

降罪于我!

高高在上的山神啊,倘若你真有胆量,就看一看我这山下的蝼蚁,看我这般凡人的怒火能不能将你燃烧殆尽!

他拿起火把,高举,我毁你千万次,尔如何能活?

四面八方的石头山神像轰隆隆的响,庙里灰尘飞扬,穹顶上掉下房梁,石头神像寸寸碎裂,露出纹理可见的彩色肌肤,他们竟真如染料一个色。

砰!砰!砰!

四面八方响起爆裂声。

哇!呀呀呀呀!

山神们在咆哮。

山神们向他扑来,踩的地板哐哐响,他们身上还带着颜料的味道,刺鼻非常。他们怒目圆瞪,青面獠牙,张牙舞爪。

他没看他们一眼,仰头望天光,有白棉花落在他脸上,冰冰凉凉的,像是水。

然后。

火光亮起,如是红日初升。

狗蛋儿睡着了,没人打扰他。

白胡子老头面色凝重,眉头就快要拧成一团了。魏长生坐在狗蛋儿熟睡的身旁,轻轻擦去他脸上纵横的泪痕。

向下喊话的人踩着木质楼梯咯吱咯吱的往上走,到茶室门口突然停住,他看见发薪金的在他正对面,食指轻轻的竖在嘴唇前。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

“还要叫下一个?”

“不用了。”

他蹑手蹑脚的走下去,告诉其他人结束了。

燕无伤等其他人走后,轻手轻脚走上去,到仙人所在的茶室前看着魏长生,二人相视一笑。

楼下的人群没有散,他们很想知道这花究竟落在谁家。人群里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有人说是老李家二儿子,有人说是东头卖包子的,有人说是西边的寡妇,有人说是镇长的儿子,到这儿,人群突然安静了。

“谁看见镇长的儿子了!”

“镇长的儿子没出来?”

这时终于有人想起了狗蛋儿。

“狗蛋儿那?狗蛋儿也没出来啊!”

这时燕无伤从茶楼走出来,众人瞬间围了上去,里三层外三层,乌泱乌泱的。人群中的嘈杂声消停了,都在等着他说话。

燕无伤摇摇头,众人见他此状,再次沸腾了。

“卧槽!竟然是他!”

“娘的,咋能是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唉,这好事咋就轮不到我?”

“完喽,这下没人帮我干活了……”

“太好了,老许家这孩子总算熬出头了!”

“好你娘个腿!一个有人生没人养的狗杂种!贱种!废物!垃圾!凭什么被仙人看上啊?啊!啊!”

燕无伤听至此,瞬间暴怒,扒开人群径直找向那人抡圆了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巨力袭来将那人打的原地转了四五圈,他转完瘫坐在地上,左边脸肿了一大块,嘴里淌出血水,从下巴粘垂在地上,像是一条上下跳动的红线。

他怒视燕无伤敢怒不敢言,伸手抹开嘴角的血水,蹭在地上,抿抿嘴将被打碎的几颗牙齿咽进了肚子。

脸火辣辣的烧着疼,牙齿蹭过的嗓子眼很疼,掉了牙的嘴更疼,无法发泄的怒火憋在心里最疼。

“说话前过过脑子。”

“是,是……”

他捂着脸卑微的应和着,身子却气的直发抖,这回不止挨了打,脸还丢尽了。

众人见状开始指责这个由所谓的自尊心作祟,到被嫉妒控住,扭曲成蛆虫的家伙。

燕无伤不再管他,在人群中仰望着茶楼,等待着公布狗蛋儿被仙人收作关门弟子的结果。

所有人都有意识的和他保持距离,他四周留下了一个清晰可见的,约两三个人位置大小的不规则圆圈。

他还在人群中,又好像不在了。

茶楼内,仙人闭目,魏长生沉思。

“收下他吧,由您的名义,我教他。”

魏长生望着白胡子仙人道。

仙人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身上的因果太大了,你承受不起。”

“我受的起。”

“你受不起!”

白胡子仙人用不至于吵醒狗蛋儿的,最大的声音说道。

“怎么,您看出了什么?”

“他是应劫而生,你听过那个预言。”

“启族的那个预言?”

白胡子仙人点点头。

魏长生目光如炬,他咬着牙说。

“我救过他,我要救到底……”

“婆罗寺的大乘圣者因为这个因散去一身修为,化身中承观十二因缘,你不想想为什么?”

“我可以救……”

“婆罗寺的圣者都救不了的人你凭什么救?”

“世间顶点的圣者都受不住的因果你拿什么受!”

“拿命吗!”

魏长生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直视白胡子仙人,仙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震惊的睁开双眼。

“为什么?”

“他给过我一件百衲衣。”

“就这?”

“就这!”

“你的未来不可限量,万人之上也说不定,但是现在还太早,你未来可以救天下苍生,他一个人不值。”

“一个人都救不了,怎么救天下苍生?”

魏长生目光炯炯,坚毅无比。

白胡子老头在他眼中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诚意与勇气。

“我真想看看什么样的百衲衣可以让一个未来无限风光的人放下一切。”

“我一直带着它。”

“在哪?”

魏长生指着自己的胸口。

“这儿。”

“虽然你执意,但老夫还是要劝你一句,有善心是好事,做善事也很高尚,前提是你有足够的能力。”

“没有解放苦海的能力,最好暂时收起你那悲天怜人的善心。”

“他快醒了。”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狗蛋儿这一觉睡到傍晚,这些人竟然就在这茶楼下等到傍晚。茶馆老板流着泪感谢狗蛋儿,谢谢你睡了这么久,我这一下午卖的茶,赶上这半年多了,感谢仙人老爷!感谢郡守儿子!感谢我的狗蛋儿!感谢!

狗蛋儿抻个懒腰,全身发出清脆的响声。看着眼前笑着的恩人和白胡子仙人,感觉自己好像猜中了某些东西。

“狗蛋儿,听说你一直没有名字。”

“额……嗯。”

一直想见恩人的狗蛋儿看着眼前活生生的恩人,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嗯啊着回应。

“听杨小说,你想叫长生?”

人群中的小个儿教书先生突然打了个喷嚏,他原名杨好学,因为个子小,被魏长生起了个外号叫杨小。

狗蛋儿自然不知道杨小是谁,但是一想到恩人叫长生,自己怎能冲撞恩人?便连连矢口否认。

“不,不,我才不想叫长生。什么破名字,我才不叫……”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自己恩人不就是魏长生?他又改口:“长生,嗯……好名字,但是我不想叫……”

魏长生一听他这不算响亮的算盘,忍不住笑道:“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今天就是天王老子叫长生,你也得叫!”

狗蛋儿咬着嘴唇,眼神飘忽不定,不再言语。白胡子仙人见此形景,这你俩倒是说的欢快,尔等视吾,亦为人乎?

“孩子,我收你做弟子,你得听我的,长生是个好名字,你以后就叫长生。”

魏长生笑着不说话,白胡子仙人站起身来摸了摸狗蛋儿的头。

“没关系的,就这个名字了。”

楼上因名字而争执不下时,楼下都支起了篝火。今天镇子里人很全,孩童嬉闹,流萤分飞,篝火在这夜晚里,飞向天外,变化成几千万年之后的星星。

人们吃着火鼎,唱着歌,好不热闹。

燕无伤站在冒着热气的大鼎旁,端着碗用很长的筷子不断的夹着大鼎中烫好的食物,沾着碗中秘制的酱料,吸溜进嘴里,边吃边喊:“大家别客气啊!敞开了吃!郡守儿子掏钱!”

“好!”

“哦~哦!”

就近的人家端来许多副碗筷,刚准备分给大家,就被众人哄叫着瓜分了去。

燕无伤嘀咕道:“我等了这么久可不能白等,姐夫你今天可得好好放放血。”

魏长生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屁股有点坐不住了,忙道:“狗蛋儿,咱们的旧以后有的是时间叙,咱赶紧出去,我感觉这有脏东西!”

白胡子老头刚要说,有我在这儿什么脏东西都不用怕,就被魏长生捂着嘴拉向茶楼对外的那一面。

白胡子老头站在茶楼大窗前,轻咳了两声,声音不大,却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今天的大戏开场了。

“娘,内个老爷爷好像生病了,咳嗽的这么大声呐!”

一个梳着冲天揪的小孩跟他娘这样说,吓的他娘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可是仙人老爷怎么会听不到呢?白胡子老头吹着小声的口哨,尴尬的看向魏长生。

“想必大家都猜到了,今日白玉仙人收徒,选中了咱们镇的人。”

“他是谁呐!”

“大家平摊一下火鼎钱我立刻就揭晓!”

“吁!”

众人起哄。

“不摊!不摊!”

“我都吃完了你给我说这个?”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

“算了,不摊就不摊喽……”

魏长生叹了口气道:“他就是——”

“许,长,生!”

魏长生说罢,无奈的看向吃的大汗淋漓的燕无伤,燕无伤和他对视,微微一笑,赶忙放下碗筷作了个揖。


许长生这个名字,先是使众人一愣,随即有人反应过来,这镇子里,只有狗蛋儿一家姓许!

这许长生不是狗蛋儿还能是谁?

众人欢呼,许长生。

魏长生转身向狗蛋儿。

“长生,你予我一件百衲衣,我赠你一座升仙台。”

许长生又惊又喜,但脸色却突然没那么好了。如果我被仙人选中了,燕无伤呢?

“拜师吧。”

魏长生催促着。

白玉仙人正坐许长生面前,只等他下跪行拜师礼,这场戏便唱完了。

许长生抿着嘴,一双小手扣着手指,无处安放,他对着白玉仙人摇摇头,没有动。

白玉仙人歪头皱着眉头,疑惑的看着他,眼中何止是不解,还有惊讶。魏长生也懵了,心中一个大大的问号,不对啊!戏本不是这样写的啊!

你许长生不应该立刻下跪磕头,拜师学艺,迎娶世家大小姐,走上人生巅峰,百年后再回彩石镇,看沧海桑田后长叹一声,随后朗笑震彻天地吗?

“这……我……这……他……”

魏长生也胡乱言语,手足无措。

楼下众人也发懵,何止是发懵?简直是不可思议。仙人老爷到你家,收你作弟子,抚你顶,受你长生,你就站着不动,怎么也得磕一个吧?

仙人这么好说话吗?

事实上大多数仙人确实好说话。

白玉仙人和魏长生面面相觑,众人在下方越看越刺激。

魏长生从白玉仙人眼中只看出一句话,这小子秀逗了?

突然灵光一闪,魏长生明白了,顿悟了,醍醐灌顶了。

“你有什么要求就说,白玉仙人或许可以答应你”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众人下巴都快惊到地上了,就连自认见过一些世面的燕无伤,也是为之一愣。

仙人老爷收徒弟还能提要求?这得是什么样的根骨啊!就是绝世天才也不过如此吧!那可是仙人啊,只差几步就能凌绝天下的人物啊!

有的人都哭了,红着眼看着自己身边的老爹老娘,目光中透着一些不可理解的恐怖东西。

常言道,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众人中有些骚动。

有人想开口骂人,环顾四周却看见燕无伤依旧若无其事的吃着刚烫好的肉片,肮脏的话到嘴边又咽进肚子里。

原本欢快的氛围消失了,就因为这一句给人一种说不上来感觉的话。

许长生踟蹰道:“我是陪无伤来的,仙人老爷你是不是没往后看啊,我后面的那个人才是你真正要找的人……”

他心中有些懊悔,该让无伤先进去的。

白玉仙人微微一笑,道:“我既然选择了你,自然有我的道理……嗯……具体的……你问魏小子吧。”

白玉仙人心中长吁一口气,许长生根骨极佳,确实是个好苗子,但是我就是个撑场子的,戏本也不是我写的,有问题也轮不到我改啊。您老啊,谁写的戏本找谁去吧!

魏长生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白玉仙人,您老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这金蝉脱壳您玩的是真花啊,老东西,等回白玉郡的,您藏的那些好东西呀,我全给您祸祸喽。

白玉仙人笑吟吟的看着魏长生,全然不知道他心中的邪恶想法。

“燕无伤是镇长的儿子,他爹就能教他修行。”

“镇长是仙人吗?”

“不是……”

“不是仙人,教坏了怎么办?”

镇长自然也是在人群中,众人看他,他看众人,面面相觑,镇长苦笑一声。

“教不坏的……”

“恩人,你帮我求求仙人老爷,我可以付钱,我家里还有好多钱!”

“哦?你有多少钱啊?”

魏长生笑了。

“我……我还有……”

他目光飘忽,狠下心来,报出个数:“我有一百文!”

“不够我能做工还,真的,我会干好多活!”

白玉仙人,见他执意,也很好奇他口中的无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仙人洞府可用不到仆人。”

白玉仙人想了想,自己也是时候收个徒弟了,若是那孩子根骨真的不错,倒也是能成人之美,至于许长生,郡守的修为在我之上,未必教不好他。

“既然你执意,只要你拿出一百文,我就看看能不能收下他。”

他以为许长生真有一百文……

许长生沉默了一会,道:“您等我一下!”

他下楼去,小小的身子刚到茶楼下,众人竟然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他突然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口中连声道:“谢谢,谢谢……”

许长生奔跑在群星闪烁下,星星冲着他的背影笑,月亮在身后推着他前进,他奔跑在众人让出的道路上,他十六岁的个子很小,小到被众人围住的时候就看不到他的人。

但是现在能看见了,因为他奔跑在一条线上,一条分割开黑夜与人群的长线。

许长生连呼带喘的赶到家中,他借着月亮赐予的光,找出火折子,点亮了油灯。

他端着油灯翻找遍家中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寻来一些值钱的东西。

他说谎了,他根本没有一百文,他全部身家只有压在软塌塌的稻草枕头下的十六文钱。

他拿出了娘亲的斗笠,水袋,爹的锄头,他脱下了自己前些日子刚买的草鞋,三文钱,油灯他没有放下,这盏灯也能值个十几文。

没了,家中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他看着爹娘的遗物,不忍心变卖。他对着燃烧的油灯说,爹,娘,你们会同意的,对吗?

这时的星空浩瀚无垠,白月皎洁无暇,蓝到发黑的夜里无风也无云,可是黄铜油灯上的小小的火苗却在上下跳动,它翩翩起舞,又像是一个小人儿在轻轻的点头。

“嗯!”他眸子里噙着不舍的泪,却是无比坚定的颔首。

许长生头戴斗笠,斗笠缺了个角,右肩扛个锄头,锄头上挂着一双有点旧的草鞋,左手端盏灯,火早已经熄灭,腰间挎个光滑的牛皮制水袋,这个看起来倒是蛮值钱的。他赤脚小跑,即使踩在小路的砂石上也不会疼,因为他脚底有一层厚厚的茧。

他又回到茶楼这儿,人群中的那条路并没有消失,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归来。他走进人群中的路,众人向他抛来钱。有镇子东头的钱老头,卖包子的李大哥,从良的王寡妇,卖猪肉的刘大婶,茶馆的老板,算命的瞎子,教书的先生,嬉戏的孩子……

许长生走在钱雨中,他走了一路,钱跟着他撒了一路,一束月光透过飞舞在空中的钱眼,照在端着碗的燕无伤身上,他吃好久好久了,可他怎么还吃不饱呢?

他边吃边流泪,泪水和鼻涕流进碗里,他就着一片肉吃了下去。

“好咸啊。”

魏长生看着许长生满身的东西,他知道那些东西有的是他父母的遗物,所以很是不解道:“为什么?”

许长生说:“先生说过,风雨歧路,无阴无晴。”

“我想,要是我与他从此不同路,我得到长生也不会高兴。”

魏长生看着人群中捂着大红脸的杨小,心想,你小子还有这荡漾的心思?

这是首情诗,但是许长生并不知道,因为先生没说过。

燕无伤听到这哭的更惨了,恨不得把整个头都塞进大鼎里。你以为你很会说吗?你以为你说的很好吗?小爷我一世英名全毁了!这彩石镇小爷我算是呆不下去了。

今晚就走,连夜走!

不!现在就走!

本来围着燕无伤的漂亮姑娘们,脸色全变了,一个个都有意识的与燕无伤拉开距离,嘴角还带着诡异的笑,看着燕无伤的眼神里也充满着无法形容。

你燕无伤这浓眉大眼的家伙还有这癖好?

燕无伤抹了把脸站起身,刚要走就听到茶楼上叫他的声音。

魏长生笑着说:“来吧,无伤,别辜负了长生的一番好意!”

燕无伤对着他咧起一个僵硬的微笑,我辜你个小豆子!

他扫了眼所有诡异的笑着看向他的人,数量可怖。他咽了口唾沫,走向茶楼。却还在想,你们这些人大字不识一个,说起情诗来头头是道,什么思想?意欲何为!

上了茶楼脱离了众人的他,顿时感觉轻快了许多,目光的重量竟是如此沉重。可是我以前怎么感觉不到呢?

白玉仙人摸燕无伤的根骨,确实极佳,甚至要压上许长生一头。

抚他头顶灌入气时,却大为震惊。他又捏了一遍他的根骨,不顾在场三人疑惑的目光,闭起双目,手指间不停的掐算。

许久后,他睁开双眼,射出两道金光,蓦然间撕开漫漫长夜。

他仰头呢喃道:“又一个应劫而生……”


倒悬十八年,孟秋,七月十一。

白玉郡,白玉仙人府。

正午时分太阳高悬,光透过木窗照出府内两个老头坐在红木椅上,一个在阳光下光头圆脸眯眯眼,穿着黄袍有些胖,另一个在阴影里高颧骨,脸削瘦,却长了满脸络腮胡。

二人各端一碗茶,用茶盖轻轻拨动着茶水,茶叶随着小小的波纹浮沉。

“哎我说老白,你这俩徒弟根骨奇佳,在哪淘弄来的?”光头老头向着屋外喊道。

“咋的,你羡慕了?我看这俩孩子虽然根骨不错,但跟我那仨徒弟比,还是要差一点的。”络腮胡老头放下茶杯,发出沙哑的声音,同时伸出手,食指拇指轻轻捻动,冲光头老头比划,象征着一点点。

“切,我羡慕他?我……我,我徒弟都教出去多少个了?我羡慕他?切,我能羡慕他?”

络腮胡子微微一笑,不说话,干看着他,我都不好意思揭穿你,你那徒弟是教出去的吗?

光头看着他的样子,咬咬牙猛的一拍桌子,向络腮胡子喊道:“我就是羡慕了!怎么了?要打一架吗!”

“天资卓越,还刻苦修行,你不羡慕吗?就你那仨徒弟还好意思拿出来臭显摆?我真想一巴掌……”

“行了老黄!别生气别生气!”

白玉仙人远远的打断他的话,带着许长生和燕无伤走进屋中,俩人刚刚结束修行,带着满身汗臭味,披着湿的可以拧出水来的衣服,一进屋便向俩个师叔作揖行礼。

“老碧你也是,他这几天心情不好你还非老惹他!””

三个老头聚在一起,便是大名鼎鼎的玉郡三仙,这仨老头师承古玉金仙。老大是白玉仙人,也就是白胡子这位,光头圆脸眯眯眼的是黄玉仙人,高颧骨络腮胡是碧玉仙人。三人修为尚可,放在大商国也算是小有名气。

黄玉仙人不依不饶,俩少年一看,急忙向师父师叔告退。

许长生正值疯长身体之际,到这儿后吃好的喝好的,再加上天天修行,这些时日长高许多,身子骨也精壮起来。

但是他身上穿的还是布衣,脚上登的也还是草鞋,他说绸缎滑腻腻的像鼻涕,云靴太软了踩着不踏实,他还说,我怕有一天回家时,我不是我了。

二人打打闹闹,向山下走去。

“明天就醒灵了,你紧张不?”

“有什么好紧张的?”

俩少年坐在集市中支起的棚子里,各种热气腾腾的小吃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各种小商小贩的叫卖声闲聊声与香气糅杂在一起,它们传遍四方街道的每个角落,传进每个过路人的耳朵里,使得他们驻足流连,于是这香气与声音连同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这各种袅袅炊烟和琳琅满目的器具,撑起这一方天地充塞这半个人间。

“我怕辜负师父。”

“这些日子你每日努力修行,可有中断?”

“没有。”

“山上的这些日子,暮暮朝朝,你可有虚度?”

“不曾虚度。”

“问心无愧,何谈辜负?”

另外半个人间,在城南的贫民窟。

那里有相依为命的母子,照顾残疾丈夫的妻子,不想拖累家人上吊自杀的老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孩童,还有不顾一切发誓厮守一生的青年男女,白首不离至死方休的阿公阿婆……有时候一座小城就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在这个车慢马慢的世界中所有真情都能得到诠释。

我们都生活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不经意的一转眼就是一辈子。

“若你我得道修行,将来要走很远的路。”

“有多远?”

“难道比彩石镇到白玉城还要远吗?”

“比那远的多。”

“我们要从这里。”燕无伤指着贫民窟,划向天空,又落在身后:“走到那里。”

“哪里?”

“那里。”

“那里是哪里?”

“我也看不到。”

“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他们一直有他们生活,我们对于他们只是一阵和风,一场及时雨。”

“而他们在我们的生命中只是一粒沙、一棵树、一片云。”

“我们有我们的土地,我们有我们的森林,我们有我们的天空。”

“听不懂。”

“你早晚会懂的。”

世界不因任何一人存在,但每人都是这本厚重书上必不可少的注脚。可这本书上,有人只是一句话,有人是一页纸,有人从头到尾占据了满满整个篇幅。

许长生与燕无伤行进贫民窟,他们拎着许多小吃,鲜花饼、桂花糕、龙须酥、麦芽糖……

他们前些日子是从城南门进的白玉城,许长生到这儿的第一眼,就看见贫民窟,那些孩子面黄肌瘦,比起许长生也不遑多让。他在马车中红了眼眶,这里不是最富饶的地方吗?

魏长生说,我会改变这里的。

但是很难,因为这不只是贫民窟,还是无法之地,这里有深情,也充满人们意想不到的恶毒。这个富丽堂皇的城中为何生存着这样一个畸形丑陋的怪物?

白玉仙人无言。

俩少年分给这儿的孩子小吃,这些东西对贫民窟的孩子来说,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

许长生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儿时的自己。那些孩子每次都只靠近许长生,对燕无伤充满戒备,燕无伤还得把食物递到许长生手上,他们才会拿走吃掉。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可能是来的次数多了,他们也把燕无伤手中的食物抢走,随后一哄而散。

“你说的那些他们懂吗?”

“我也不懂了。”

时候有些晚了,红霞爬上西方的天。

晚霞与落日中,燕无伤的手按在盘坐在地的许长生的肩膀上。

俩影相映很长,燕无伤立在余晖下,许长生的另一边肩上落满暮色。

“该走了。”燕无伤如是说。

下山很快乐,但上山是种修行,不论是对身体还是心性。

二人披星戴月回到仙人府,已是疲惫不堪,短暂的告别后二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屋中。白玉仙人不在府中,他一定是去吹嘘自己新收的弟子如何根骨奇绝,如何刻苦修炼去了。

许长生看着油灯上一蹿一蹿的火苗,辗转反侧,迟迟不能睡去。

修行的路很多条,他们虽然根骨奇绝,但是没有先天一炁,修道这条路可以走,但是白费了根骨。修佛倒是可以,但是白玉仙人不修佛,修儒也行,但是白玉仙人不修儒……确实不是白玉仙人误人子弟,因为人是魏长生找来的,本来白玉仙人想把二人都给魏长生,但是耐不住他俩根骨太妙了,对外是真涨脸面!

可根骨再好顶天也就是个武林高手,武林高手再高,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明天醒灵,那才是决定他们的路,那是最古老的修行方式,世间所有的修行法门都是托生于此。不论是道家,儒家亦或是佛门。

翌日,许长生睁开双眼,早已习惯了起早的他精神抖擞的踹开燕无伤的门。燕无伤睡眼朦胧,磕了好多个头的洗漱后,才勉强睁开眼。白玉仙人伸个懒腰,向二人大手一挥,一只白鹤化成祥云从二人脚下升起,然后载着二人高高的飞去。

他们要赶往醒灵阁。

醒灵就是觉醒灵,灵分两种,真灵与命灵。世间有阴阳二灵,人是第三灵,阴阳二气聚于人胎光宫,三灵合于人内是命灵,功用各异,聚于人外是真灵,多为一种意象。

仙人的真灵就是一只白鹤,只不过到他这般的修为时,真灵已经可以具现于人世。

命灵练灵,称命者,划天地人三字,每字又分三等。

真灵练气,称登神,分为生四象,作两仪,演太极,三个大境界,对应命灵天地人三字。

诸子百家的修者也不过是大体修此两法,却各有各的法门,各有各的称谓,由于其中过于繁杂,便大致从高到低划为九品,一至三品为上三品,四品至六品为中三品,六品至九品为下三品。

觉醒的灵分四字象征着高低,分别是甲乙丙丁,也是从这儿开始,人就被人分出了三六九等。

当然,有人能醒灵,也有人不能,此类人天生有缺,不能修行。

许长生坐在云上,心中十分忐忑,像当时白玉仙人收他为徒那般激动,至于燕无伤则是躺在云里望着天儿,枕着双臂翘着二郎腿,他表面上看起来对这事不屑一顾,实际上也对于醒灵十分看重,至于白玉仙人怕是比二人还要激动。

他是真不想收徒吗?不过是找不到根骨妙的,不忍心将就。

但是根骨再绝世,终究比不上一个甲字灵。

没多久就到了醒灵阁。

太阳还在三竿上。

许长生下了云梯,不停搓着手,手都搓红了,燕无伤跟在他屁股后,竟也有些紧张。

这是进了白玉城以来,魏长生第一次看见许长生,个头高了许多,身子骨也壮了起来,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瘦弱的像是骨头架子,还阴差阳错的救了他一命。高点好,别像杨小一样被人称许小。

杨小没回白玉城,他本来只是被魏长生骗去教许长生学字,学成就要回来的,但是他执意留在彩石镇,他说,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这里的孩子很多都不识字,他们叫自己一声先生,自己就得对的起这一声先生。

瞎子也没回来,当时魏长生也没让他去,是他自己屁颠屁颠跟他哥去的,这小子还没被他哥欺负够。

许长生看见恩人,急忙跑过去找他,郡守的儿子很忙,就是在城里也几乎没有机会见面。

魏长生去彩石镇两次都是偷跑出去的。

燕无伤可不想过去,——来的时候他们不是一起来的,魏长生和许长生白玉仙人一起走的,他说要收拾东西晚走一天,实际上他几乎也没收拾什么。他看这儿这么多人,一时半会也排不到自己,又不忍打扰许长生叙旧,遂独自游玩去也。

白玉仙人跟一帮人胡吹海吹,吹的全是他那两个徒弟,可他一转头,自己的两个好弟子乖徒儿全都不见了踪影。

“呦!老白,吹牛吹的这么响,你那两个徒弟上哪去了?不会是你做梦梦到的吧?”

一个老道如此说道。他胡子和白玉仙人的胡子一样长,却不是白色的,是黑色。

二人争辩了好久,白玉仙人忍不住一把薅住他的胡子,问道:“你说什么!”

那老道不甘示弱,一把也揪住白玉仙人的胡子,边扯边道:“我说!你做梦!”

这哪里像仙人?倒像是老泼皮,大无赖。二人互相撕扯着胡子,谁也不肯先罢手。

“你再薅我动手了!”

“来啊!谁怕你啊!”

“好了好了,二位歇一歇吧。”

俩人一致对外,刚要开口喊,你他娘的谁啊,却看见那人身头戴白玉狮子盔,身穿白玉锁子甲,斜披游龙银绣袍,脚踩白玉踏云靴,腰悬白玉剑,手持一杆白玉纹银枪。

一副将军模样,还未卸甲。

这人正是春州第一人,大商无瑕侯,白玉郡郡守,魏长生之父——魏城。

二人一时僵硬在原地。

“咳咳。”

魏城轻咳一声,二人方才反应过来,立刻松了手。

黑胡子老道冲白玉仙人堆着笑,道:“白玉仙人请!”

白玉仙人拱手回道:“韩天师请!”

最后两人一起道:“无暇侯请!”

魏城哈哈一笑,道:“二位道长请!”

魏城领着二人进了醒灵阁,才终于是结束了这场闹剧。


醒灵阁很大还有两层,许长生站在走廊口向阁中望去,比整个城南贫民窟还要大。

数不清的巨柱,支撑着阁顶,栏杆、回廊与窗,构成这方世界,四面八方都站着几十位披甲执戈的侍卫,像是守护此方世界的神灵。

阳光透过窗,撒在木质地板上,像是铺上一条金色的毯子,而金色毯子上站了一排人,排着的队伍不是很直,弯弯曲曲的像是条长龙。

嗅着灿烂的气息,许长生走进阁中,排进队里。

阁中离人龙有一些距离的地方,站满了人,即使是这么大的屋子,看上去也快要被塞满了,比起白玉仙人在镇上收徒时还要多上一些人。

城南的孩子们也来了,这里是唯一不嫌弃任何人的地方,即使是在众人中格格不入的他们。

这片土地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贫民百姓,亦或是孤妓老乞,它给予所有人平等。

可是偏偏有人如同神灵般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于是人有三教九流,于是人分三六九等。

许长生笑着向他们摆摆手,他们在人群中高兴的上蹦下跳。燕无伤跟在他屁股后面,竟然也被这群小家伙儿破天荒的勉励。

“长生哥!彩!”

“无伤哥!彩!”

一个个瘦小的身形奋力的发出声音,雀跃。看着他们为自己喝彩,燕无伤心里比他们还高兴。孩子们打破了众人沉默的氛围。他们也纷纷为自己的亲朋好友喝彩。

魏元正捂着耳朵,皱起眉头,大喊道:“吵死了,小些声!”

他是锁灵狱典狱长魏义的儿子。魏义是魏城的远房表弟,因为与无暇侯有些血缘关系,所以在白玉郡混的风生水起。而他的儿子魏元正也因此被称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众人自是不敢得罪他,喝彩的声音全都小了下来。

孩子们还想喊,魏元正撇来一个可怕的眼神,威胁道:“你们什么东西啊!乱叫什么?一群贫民窟的也配喊?再叫把你们嘴都缝起来,然后再扔出去!”

“狗杂种!”他又补充一句。

孩子们眼眶红红的,吓的不敢再说话。

许长生赶紧冲着他们扮鬼脸,或拉着下眼皮吐出舌头,或支起鼻子扮作猪,终于算把他们逗笑。

孩子们捂着脸,不敢大声笑。

抚平孩子的情绪后,许长生在沉默的人群中站出身,走到魏元正面前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你才是杂种!”

众人见许长生此等行为,不禁暗暗替他捏一把汗,魏元正可惹不得啊!他不仅背景强大,而且打小就开始修行,基础夯实,一旦醒灵,便能凭借积累直接突破。

至于能达到何等修为,却是不得而知。

魏元正抬手要还击,举起的拳头却被燕无伤一把按停在半空中,两人暗中较劲,魏元正眉头一皱,扭头看他一眼,收手作罢。

他甩开燕无伤的手,冷笑一声,咧起红肿的半边脸道:“你们完了!”

许长生与燕无伤不理他,重新排队去。

魏元正看向他俩,冷哼一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痰。

无暇侯从阁楼走下来,边走边笑道:“你们怎么停了?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年年都是死气沉沉的,欢快些好!欢快些好!哈哈哈哈!”

说罢,他爽朗的笑了。

孩子们见他笑了,也放声笑了出来,忘了魏元正的威胁,边笑边继续喝彩。

“彩!”

“彩!”

众人完全被感染了,刚刚停下的声音再次响起。

音浪起起伏伏中,魏元正用随身携带的灵药敷好红肿的脸,随即一甩衣袖,昂首阔步行到队伍最前方站定,被插队那人刚要发作,一抬头竟是魏元正,举一半的拳头立刻缩回腰间。

“你有问题?”

他也是城中有名的少年地痞,平时趾高气昂,见到魏元正也不得不低下头。

“没有、没有……”

无暇侯将一切都收在眼里,皱起眉头,嘴角抽搐了下,终究还是忍下已经到了喉咙边儿的话——我儿子也不如你这般放肆!

魏长生跟在他身后下楼,自然也是看见这事儿,心想还不是您给惯的?一时憋不住小声嘿嘿笑。

无暇侯侧身回头眯眼瞧他,他立刻收起灿烂的笑容。那双眯起的眼睛正对着他,好像在威胁说:你小子笑我呐?再笑皮给你扒喽!

许长生见他又如此行径,更为不爽,当即站出来指着前面大声说:“我看野猪发春时都知道一个接一个排着!”

“不想竟有人不如发春的野猪!”

燕无伤也站出来配合道:“你见过发春的野猪?”

“见过!”

“你见过不如发春野猪的人?”

“见过!”

“什么时候见的?”

“刚刚大家和我一起见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哈哈哈……”

孩子们狂笑不止,在地上不停的打滚。

众人本来都憋住笑,不敢发声,但是一见孩子们如此形状,也不禁捧腹大笑。

笑声此起彼伏胜过刚刚喝彩的音浪,魏元正的脸色铁青。他身后的少年地痞低着头抿着嘴,也忍不住哼唧几声——憋不住笑的声音。

“你笑什么?”

魏元正转身问他,脸气的发红,眼中怒火翻涌。怕是这小地痞一旦说错话,便少不了挨一顿毒打。

他哭丧着脸,眼神不定不敢直视他,扣扣手指头道:“我……我老婆生孩子了……”

无暇侯看这侄儿不爽很久了,这一时也没憋住,便借着这口气笑着说:“呵呵呵,好了好了,醒灵开始!”

话音落下,无暇侯便上楼了,魏长生没立刻上楼,而是冲着众人——其实是给许长生和燕无伤,道一声:“彩!”。

魏元正再次冷哼一声,跟着拂袖上楼而去。

许长生燕无伤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

醒灵阁的二楼是露天的,建这座醒灵阁的人,想法真是常人不能及。这儿两侧各有一排的红木椅散发着红木的香气。每排放了十张椅子,每张椅子前都站一个人,每两张红木椅间有一张红木方桌,每张方桌间隔了很远,至少有五六张椅子那么远。方桌上摆着茶盘,茶盘上点燃着线香,白烟缓缓升起,围绕在茶壶茶杯和点心之间。从楼下上来放眼望去,两排座位间是一条白玉砖路,路的尽头是个大凉亭,凉亭后面立着一块长方形的黑色大石头。

无暇侯上来后,醒灵开始。

众人落座。

左侧是白玉仙人等江湖人士,右侧是魏义等庙堂人员。

第一位醒灵的自然是插了队的魏元正。

无暇侯坐在亭子里,魏长生站在一旁。

魏元正行过白玉石砖路,身上开始冒起黄烟,行到亭子中,魏长生双指触其额头,两指间浮现一个黄色的圆点。

这是祖性,是他命气的颜色。

魏元正盘坐在黑石下,闭目运气,黑石上浮现一团火,还有几个黄色的字,“火属命灵,三昧火,乙字一等”。

魏长生向众人喊道:“魏元正,火属命灵三昧火,乙字一等,上品!”

无暇侯闭目向魏义方向点点头,魏义坐右侧第三位,山羊胡子一身甲胄,他面色大喜。虽然没到甲字,却也是一等一的奇才!

他满意的笑了,魏元正也满意的笑了。

按规则凡是丙字以上,就有资格于在场的二十人中拜师学艺,大抵是左侧散入江湖,右侧庙堂为官。

但是魏元正站立不动。

魏长生问道:“何意?”

“我想拜无暇侯为师。”

白玉仙人正喝着茶水,噗的一下全喷了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就连魏义也瞪大了眼睛。

国侯为师,真想一步登天?

魏长生笑道:“国侯收徒,至少也是要甲字。”

“我记得堂哥你当时也是乙字一等。”

魏长生愣住了。

在场的众人全都看向魏义,这是你儿子?这是当世奇才?怕不是傻子哦!魏义也愣住了,急忙下跪道:“吾子尚且年幼,无暇侯恕罪!”

魏长生挑眉,十六岁还年幼?

魏元正正色道:“我何罪之有?堂哥能拜我为何不能拜?”

无暇侯笑道:“无妨,无妨,侄儿想跟我修行,随时来我府上即可!”

魏元正闻言大喜,急忙叩首想拜师,却被魏长生扶住在半空。

无暇侯同时发声道:“你我叔侄二人,何必行此大礼!”

魏元正起身连连道谢,站去魏义身后。魏长生的目光随着他飘向魏义,魏义也在看他,赶紧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

倒悬十八年,孟秋,七月十二。

正午太阳正悬,醒灵已完成大半,在场二十人除了白玉仙人表示不收徒弟外,每人身后都几乎站上一个人。

魏长生向下传音道:“下一位。”

终于是到了许长生,他面向燕无伤拍拍自己的胸脯,走上楼去。

许长生上了二楼,众人的眼光便被他吸引住,没那么瘦弱的身子穿着一身缝了又补的白布衣,下半身一条肥大的黑布束脚灯笼裤,裤子肥大却不长,只盖住小腿往下一点,使他裸露着脚踝,脚踝上绑着几条稻草绳子,绳子下是赤脚踩着漏出脚趾的草鞋——稻草绳子是在草鞋坏掉时临时用的。

魏元正一见他便发出一声冷笑,自然是认出他来,那个被燕无伤护住的,与贫民窟的杂种们交好的,当众侮辱,甚至还动手打了他一拳的乡野小人。

魏义听到他的声音疑惑道:“你们认识?”

魏元正冷笑一声:“不过一个牙尖嘴利的乡野小人罢了。”

许长生万万想不到他一个没读过多少书,肚子也里没多少墨水的人,会被人以牙尖嘴利形容。

魏义端起茶,他的儿子什么样他自己当然清楚。

“以后离这种人远点。”。

许长生瞅瞅白玉仙人,又瞅瞅魏长生,随后大步向前走,他走过的路没有起烟,倒是天地间忽然刮起了风,随后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天地陷入黑暗。

“变天了。”

无暇侯说罢,轻轻上扬一下手指,风休雷止,耀眼的金光从天上倾泻而来,乌云散开,又见天日。

许长生此时走到魏长生面前,无烟亦无尘。魏长生双指触在他的额头,良久,久到白玉仙人脸色变得乌青,久到魏义拍拍桌子,久到魏元正一声冷笑。

他真是蛮爱笑的,尤其是冷笑。

许长生的额头上最后什么都没有出现。


无暇侯轻咳一声,魏长生不甘的收回手指,攥紧成拳头藏在腰间。

许长生脚下无烟,不见祖性,额上无痕,不见有灵。

草鞋少年退后一步,立在亭前一动不动,仰头面朝苍天,忽然有一滴雨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七色的光晕,雨坠落进他眼睛里,使他眨了下眼,然后雨滴从他眼角流下,在空中旋转着折射出众人的脸,摔落在地上。

他笑着出声道:“恩人,没事的。”

魏长生牙都快咬碎,却还迟迟不肯宣布他没有灵的事实。

魏元正迫不及待道:“堂哥!无灵便是无灵,若是人人都有灵,那天下不早就乱了套!更何况这个和城南的人厮混在一起的家伙。”

魏义吹了吹本就不热的茶,抬头催促道:“侄儿,后边还有很多人呢。”

天上没半块云,雨却自顾自的下起。

无暇侯“咦”了一声,这次他举起整只手,化成剑指,驱雨术,却是丝毫无用。

他面色凝重。

以他的修为挥手便能驱星赶月,却在此时此刻被一阵雨难住了,究竟是为何?

无暇侯瞧向许长生,他也不知道为何要看向这个布衣少年。莫非与他有关?能引动天意,排斥我这同天之人……难道……

他想起那一条启族预言,脑中瞬间浮现出四字——“应劫而生”。

“你从何处来?”无暇侯问。

“彩石镇。”少年答。

魏元正瞅瞅魏义,魏义瞅瞅魏元正。

魏城叔这怎么回事?

你确定这是牙尖嘴利的竖子?

“叔!您怎么还和他话家常儿啊!这小子不过是个……”

无暇侯没等他说完话,便投去一个眼神,霎时吓的他动弹不得。魏元正额上直冒冷汗,牙齿不停打颤,浑身颤抖,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神,是凶兽,是书上绘画的齐谐洲上古凶兽!

魏义见儿子这般模样,顾不得颜面,瞬间跪下,用力的不停磕头,甚至磕的石头屋顶蔓延出裂缝。他真的怕儿子被魏城一个眼神钉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无暇侯看向叩首在地的魏义,缓声缓气道:“他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你一半聪明,回去了以后,多教教他怎么为人,怎么立世。”

“是!是!是!”

“起来吧……”

魏义拜谢起身,魏元正啪叽一声瘫坐在地上,瘫坐在一滩水渍里,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尿骚味。

无暇侯看向魏长生,沉默不语。

白玉仙人长叹一口气,苍老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身形突然垮塌,瘫靠在红椅上一动不动,还散发出一股霉味。这一口气散出来,仿佛让他老了几百岁。直到这一刻,他真的像个年过古稀,早已迈不动步子的老人。

这口气他憋了不过一刻,却好像随风一般吹拂过了千万年。

现在呼出这口气,如同一座本来屹立百年的王朝在他面前缓慢的衰落,又转眼间崩塌。

这一叹,便是一百年。

黄玉仙人拍拍他的手:“老朋友,看开些。”

白玉仙人撇了一眼黄玉仙人那张憋笑的大圆脸,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魏长生宣布道:“无灵……”

“等一下!”

白玉仙人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急忙打断他的话,又道:“总要试一下吧!让他去息石上试试!”

许长生可以修行,必然是有灵的,至于此时是何等缘故,白玉仙人虽然有所猜测,却不敢妄言。

魏长生会意,扭头看向无暇侯,后者点点头。

魏元正刚要起身说这不合规矩,魏义却压住他的身子,对他摇摇头,魏元正怒目圆瞪,却还是咬着牙忍下。

许长生再次踏入亭中,走向黑色息石。这次他脚下升起祥云,他背靠在息石上,瞬间天翻地覆。

祥云拔地起,大雾从风来,世界陷入混沌,然后混沌中浮现一个光点,两个,三个,九个,千万个,无数个。那些光点像是满天的星星,时刻眺望着人间。

光点一片一片亮起。

许长生背对众生。

于是此方世界有迹可循,不再混沌而是朦胧。

朦胧中有香气扑鼻,这味道美妙至极,不是花香不是草香,是无数种香气融合在一起,有清晨薄雾漫漫,黄昏夕阳西下,有小屋中黄铜油灯燃烧,黑夜中群星明月闪烁,有岁月轮替,一年又一年,又有山神怒目,有滔天大火,风雪满天……它们没有冲突,没有矛盾,只是互补,如水乳交融,完美的融合后形成这无法形容出的,使人欲仙欲死的,奇妙无比的味道。

这味道不是人间。

于是人们听见嬉笑怒骂,碎语闲言。

万声来朝。

无数种声音响起,夏夜蝉鸣、床下蟋蟀,冰雨打瓦、屋檐滴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掌柜的在骂上错菜的店小二,卖肉的在咣咣剁骨头,送亲的喜糖落在地上砸起烟尘,敲锣打鼓,新郎高头大马,马嘶鸣,马蹄蹬在地上,轿子嘎吱嘎吱响,抬轿子的壮汉一步步,新娘在轿子里抽泣,迎面走来送葬的,纸钱扬起随风走,方孔中吹过呜咽的风,喇叭嗡嗡响,死人在棺材里喘息,纸人纸马被火烧,金童玉女在欢笑,夜里敲响寡妇门,老人溺死在小河旁,小贩在叫卖,男女在交合,城南起了一把火烧的滋滋响,山上来了一群狼日夜嗷嗷叫,狐狸嘻嘻嘻嘻嘻笑,山神怒斥哇呀呀呀呀……

杂乱无章的声音撕扯着耳膜,不可阻挡的钻进每个人的脑子里。

突然万籁俱寂,然后万声和一。

化成两句话。

“娃,你哭啥?”

“他娘,我也渴。”

于是朦胧散去,在这云雾中自成一座人间,共十二城,五楼。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白玉京化成一张黑白画卷,山水忽隐去,水墨丹青全不见。

从云雾缭绕飞出一只仙鹤,鹤上走下一人影,看不清面目,只见他一身白袍如同水墨,又隐又现,伸出一只手,将画卷收起,轻轻一抖使那画卷化成拂尘,而另一只手,轻轻抚在许长生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白袍仙人一甩拂尘,众生回归此间。

众人目瞪口呆。

黑色息石上浮现四字。

仙人抚顶。

继而再浮现,真灵,甲字一等。

魏义看向自己的傻儿子,你管这叫竖子?这叫牙尖嘴利的小子?

魏元正完全懵了,看着那石头上的甲字一等,双目圆瞪近乎决眦,而后恍惚失神,肝胆俱裂。

无暇侯说:“我收你做关门弟子。”

闻听此言,魏元正咬牙切齿死死盯着许长生。

许长生拜谢道:“谢无暇侯好意,但是小子已经有师父了。”

魏元正松口气。

“哦?让我看看是谁……不会是白玉仙人吧?”

“嗯……是的。”

“哦!他那两个徒弟啊,另一个呢?快快来,让本侯看看还有什么惊喜!”

魏长生低下身子附在无暇侯耳边说:“是燕无伤……”

无暇侯瞪大双眼,怒道:“我不是说收他做关门弟子吗!怎么变成他徒弟了!”

魏长生搓着手,“啧”了一声,道:“这事儿说来话长……”

无暇侯长叹息以掩涕兮,揉着太阳穴,扭头向他微笑着说:“长就先不要说,等回府后再说!继续!”

魏长生挠着头传音楼下:“下一位!”

许长生站到白玉仙人身后,白玉仙人顿感春风拂面,神清气爽,前移身子拍了拍方桌旁黄玉仙人的大腿道:“老朋友,看开些!”

黄玉仙人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他扭头的同时,燕无伤上来了。

一身白缎纹绣锦衣,白鹤绣袍,白缎浪纹长裤,脚下一双涟漪踏云靴,长发带冠,额前戴玉,剑眉入鬓,目若朗星,鼻似悬胆,温和如玉,真应了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如玉是他,公子也是他。

燕无伤惊艳众人后行至亭中,脚下有烟却空有烟形,无颜色。

他解下额上青白玉,不敢看这父子二人。

魏长生两指杵在他额头上,无暇侯出声道:“轻些。”

待他额上浮现一个无色圆点时,魏长生微笑着松开放下手,拍拍燕无伤肩膀附在他耳边道:“一共五贯钱,整整五千文。卖肉的快笑疯了。”

燕无伤讪笑道:“那不是为了帮你吗……”

魏长生磨牙凿齿道:“你帮个屁,我带他出来你不开心吗?”

无暇侯瞥他俩一眼,催促道:“快些。”

他现在看这个儿子是越来越不顺眼。

燕无伤托起白袍,盘坐在息石前。


息石下,一片汪洋。

燕无伤盘坐汪洋上,双眸微睁,散出一线黑光。

汪洋变黑水,众生窒息。

《婆娑十界经》二卷中言,世尊入冥海中,执炬见明,望见欲垢,众秽败腐皮囊皆浮沉其中,而染化黑水,谓之苦海。

众生俱在苦海中。

《玄珠子》中言,水有罔象,虚形无光。

燕无伤坐于苦海上,污秽皮囊状如枯枝腐木,浮沉。

然后水起波纹,海生浪澜。

燕无伤起身,一步踏出,汹涌顿止。

他立于苦海上,翻手黑水化虚无,宛若神明。

燕无伤又迈一步,行出虚无世界,得见光明。

无暇侯并不惊讶,他只是看着魏长生,眼中喷火,我的好儿子,真是我的好儿子 ,把你爹的好传人拱手让人。

黑息石上浮现比黑色更黑的黑色字迹——异属命灵,罔象,甲字一等。

众人又惊。

两个甲字一等!甲字一等本就百年难遇,这次竟然一口气冒出来两个!

魏元正脑内响起惊雷,轰隆一声,炸的他动弹不得。

魏义比他更为震撼,浑身颤抖不止。

白玉仙人差点背过气去,什么是他娘的惊喜?什么是他娘的惊喜?这就是惊喜!

黄玉仙人长吁一口气:“罢了!罢了……”

燕无伤向众人拱手鞠躬,也站定在白玉仙人身后。

师凭徒贵,这下白玉仙人可以在白玉郡横着走,莫说是白玉郡,便是放眼整个春州五郡也是没人能入的了法眼。

自己再也不用受魏长生那小瘪犊子的气了。

……

醒灵结束后,黑色巨石如擎天之柱支撑着长天,亭子还是亭子,座位还是座位,红木还红,只是无人时显得空旷了些。偌大的醒灵阁里空空如也,除了那些屹立百年的木头杆子与幽幽庭廊,仿佛闺中受怨的少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人从来聚时容易散时难。

许长生回到山上后,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燕无伤被无暇侯拽走了,叫他同去,他死活不去,气的燕无伤拂手说不回山了。魏长生事务繁忙,他爹的事儿都是他在办。大商国五州二十四郡,堂堂万户侯岂能沦为一郡之守?不过是在给魏长生铺路罢了。

白玉仙人自然是与老友们吹牛去了。至于为何不带着许长生,白玉仙人只道一声人心险恶。黄玉仙人曾有一弟子,天资绝顶,一场宴席之下,成了痴呆傻儿,为孽者至今尚未寻到,后来再收徒都不及前者,一怒之下,竟怒到今时今日。

许长生修行过后,便下山去。

城南,贫民窟。

醒灵后许长生如焕新生,贫民窟如旧。

许长生曾问过这里的老人,为何白玉城中人人锦衣玉食,唯独城南破烂不堪?问过的老人皆闭口不言。他也问过魏长生,魏长生长叹气,而后也是沉默。

贫民窟如白玉中的一条裂缝,初看无异,越看越撕裂,尤其是放在阳光下时,持者惶恐遮之不敢令其见人。

许长生深入这块裂缝里,他自从深渊中来,见不得他人入深渊。

“长生哥!长生哥来啦!”

他的到来使孩子们欢呼雀跃,他们围绕着他笑,拉起他做游戏。

“打麦,麦打,三三三,舞了也!”

“打麦,麦打,三三三,舞了也!”

孩童们围绕许长生拍手唱着歌谣,佝偻干枯的老头老太拄着拐棍看着他们笑,瘸腿断手的夫妻互相依偎着看着他们笑,经常蹲在路边嗷嗷叫的傻子看着他们笑。他们有很多共同点,比如都是骨瘦如柴,却笑口常开,比如都被命运抛弃,却顽强的生活,比如都生活在黑暗中,却向往着光明……

他们伏在泥泞里,仰望天空。

这里不止有妇孺老幼,还有恶人,只是恶人从不在这里行恶。

太阳将下山,炊烟袅袅。

城中青砖红瓦是人间。

城南黄泥草房亦是人间。

送别夕阳也送别欢笑,许长生独自走进黑夜中。

他行在街巷中,忽然响起瓦断声。

许长生抬头,见一黑影疾行于排排房顶上。

“抓贼啊!”

身后传来呼喊声,一个火把点亮一片黑夜。

“他在这儿!我先去追!”

许长生脚下发力,高高跃起,翻身上房,急忙追那黑影去。

一群人挤在狭窄的街道里,火点儿密布。

他们挤在房檐下抬头,房檐颤动,灰尘落在他们的眼中。房檐上是房顶,两道身影正在追逐。

此时一队巡逻兵赶来,好巧不巧,为首的正是魏元正。

他看着火光勉强照的亮的身影,眼熟,好像见过。

许长生本来跑的就很快,再加上修行,几步便追上那黑影。

黑影见他逼近,转身越过街道,落定在另一排房顶,“咚”的一声响后,他回头瞥一眼许长生翻身下去,好像是在嘲讽。

许长生一笑,也是蹬脚跳过街道,站在房上,眼寻着落去另一条宽广街道里的贼人。

寻到那贼人后,许长生于房上疾步追去, 脚踩红瓦哐哐响。一夫妻正在房中行事,丈夫忽然停下,掀开被子看着哐哐响的屋顶,妻子慌忙拉他进入被窝,另一只手趁他不注意对着床底疯狂的摆动,她道了声,别管了!快来啊,止住了丈夫想要出门查看的冲动。

“火把给我!”

街道口赶来巡逻队,魏元正抢来一个火把,带头去追。

黑衣人跑,许长生在房上追,魏元正率众人在街道追。

弯月如刀,群星无光。

黑衣人逃到了街道尽头,突然停下,他面前是堵墙。

他刚要翻上去,就被一人扑下来。

这人还蛮瘦弱的,黑衣人被他抱住,心里却这样想着。

这人是许长生。

“束手吧。”

“做梦。”

花儿一样的芳香入鼻,银铃一般的声音入耳,软绵绵的身子拥在怀里,许长生蓦然一愣,这竟是个女贼!

“在这呢!快点跟上!”巡逻队粗犷的声音也传来。

十几人的巡逻队,几乎人手一个火把堵在街口,借着他们的火光许长生得见这贼人全貌,一身夜行衣,头盖黑头巾,脸遮黑面罩,胸脯平平的,真看不出是个女子。

“放手!”

许长生哪抱过女人?脸上通红还冒着热气,急忙松开手,后退着连连羞涩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呦!好久没见过女犯了!”魏元正坏笑着靠近,边走边竖起一只手命令道:“你们不必帮我,这人我自己来。”

“滚开!”

女贼人一把推开许长生,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柄剑,她的束腰竟是柄软剑!

软剑绷直刺向魏元正,魏元正冷笑一声,伸出手不紧不慢的捏住剑刃。

女贼人松剑转身洒出一把粉末,只闻一股怪异香气袭来,许长生立刻捂住口鼻,魏元正也不是常人,眼疾口快,轻轻吹出一股黄色火焰,闪烁间将那粉末焚烧殆尽。

三昧火,无物不燃。

火焰没有消失,在空中沿着粉末的扇形痕迹烧向女贼人。

女贼人一摆手打出一团紫色真气,将火焰阻挡在外,她紧接着吐纳一口,夜风将她遮脸的黑面罩吹落,他嘴前吸入一口紫气。

魏元正眼前都是紫气与火,没能看见她的模样,倒是一旁的许长生看了个正着。

女贼人凤目柳眉,玉颊粉唇,出落的与画中绝世仙子一般无二。

一万年前一颗种子掉进一方泥土里,一万年后这颗种子生长成参天大树;一万年前这里一片荒芜,一万年后此地繁华锦绣。

许长生透过树的年轮,数着圆圈,他站在荒芜的野草中,看曼妙的城镇拔地而起。

这一眼,望穿万年。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样一颗种子,许长生的这颗种子就在此刻生根发芽;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片荒芜,许长生的荒芜被此时的一阵春风吹尽。

夜色如水缓缓流淌,只是那澈亮的眸子中,为何含着一丝朦胧的悲伤?

这穿布衣草鞋的少年,望着她的眸,余光中是她出尘的模样。

一时竟是看呆了。

紫气拂面如春风柔软,许长生方才缓过神来。

许长生也在修行,不过修为比她还差些,却也顾不得那么多,贴身上去想打断她运术,她见许长生贴身过来便是又退一步,轻轻跳起,伸出一只手按住许长生的头,然后轻飘飘的落地,许长生只觉那手掌上有一股千钧般的巨力袭来,双手立即挡在头上,女贼人却收回了手。

她术已成!

“危险!”

许长生扭头大喝一声。

魏元正本来只见得他背影,没认出来他是许长生,一听这声音突然想起,这不正是醒灵阁里当众侮辱他,还打他一拳的那个小子!

魏元正还纳闷了,布衣草鞋,白玉城里除去他许长生和贫民窟里的人,哪里还有这种装束?

他忽然眼睛一转,计上心头,这次搞不死你也要你残!小爷要让你知道知道,这白玉城究竟是谁的地盘!一拳之恨,白日之辱,定要你百倍奉还!

同一时间的无暇侯府中,正挑灯理事的魏长生,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继续处理事务。

紫气拂面而过,却未伤及许长生分毫。倒是他身后那些人,包括魏元正在内一个接着一个的倒在地上,不过有的人是真晕,有的人是装晕。

“你怎么没事?”女贼人惊讶道。

“你杀了他们?”许长生攥紧拳头反问。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女贼人耸肩。

“是就抓你送衙门!”许长生向前一步。

“来抓啊!”女贼人挺了挺并不挺的胸膛,对着许长生也向前一步。

“下……下……下流!”许长生捂眼退后。

“这小胆儿还报官?美死你!”女贼人嘲讽道。

“我就报!”许长生还是捂着眼睛,生怕看到些什么。

“反正你看见了我的真面目,这儿你是留不得了。”女贼人从他身旁走过,捡起地上的软剑,还在魏元正脸上留下一个脚印。

“我偏留!”许长生还捂着双眼。

“你不是想抓我吗?”女贼人呼唤道。

许长生没回答,天知道她说的是抓什么。

“跟我来。”她说。


黑夜如盖,月如钩。

“你原来是做什么的?”许长生跟在女贼人屁股后边儿问。

“妓女。”女贼人拨弄一下头发。

“真的吗?”许长生瞪大眼睛。

“真的。”女贼人肯定道。

“我不信……”许长生摇摇头,声音小了许多。

“小屁孩不信还问那么多。”女贼人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

“你多大?”许长生追问。

“十七。”女贼人答。

“我也十七”。许长生扣扣手指说。

女贼人回头看他。

“虚岁十七……”他补充。

“你叫什么名字?”他抬起头问。

“宋予。”女贼人回头,目视前方黑夜。

“我叫许长生。”许长生说。

“与我何干?”宋予笑道。

“哦……”许长生不说话了。

他走过一条无比熟悉的路。

城南,贫民窟。

许长生继续跟在宋予身后,木偶般亦步亦趋。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光亮。

“你是这里的人吗?”他问。

“是。”她答。

“为什么要偷东西?”他又问。

宋予停下脚步再次回头,双眸在黑夜中闪着明亮:“我们应得的。”

许长生低声道:“偷别人东西还……”

“小屁孩,你懂个屁!”她打断他,继续前行。

“你偷了什么?”

“钥匙。”

“什么钥匙?”

“用的着告诉你吗?”

“我想知道你要做什么……”

“救命。”

“救谁的命?”

宋予再次停下,在黑暗中伸手推开一扇门,这里没有门,但是她却推开了一扇门,门里有光,也只有光。

“这里的所有人。”

她话音落下,砸的许长生耳朵嗡嗡响,砸的这里腐朽的土地漏出一个大洞,她的声音明明不大,却在黑夜中惊起涟漪。

许长生问:“我想帮你,你愿意吗?”

“进来。”她只是说。

许长生鬼使神差般随她走进门中。

待他走后,有沙哑的声音说:“玉阳公主,戏演的不错。”

……

魏府,中庭。

魏义端坐木椅上,皱眉看着魏元正:“他是甲字一等,你动不得。”

“衙门抓了一个人。”魏元正道。

“什么人?”魏义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魏元正笑道。

“哦?”魏义挑眉。

“他来报案,说听见有人在他家房顶密谋造反。”魏元正看着魏义的眼睛,又道:“我知道我动不了甲字一等,但是无暇侯可以。”

“无暇侯赏识他,况且还有个燕无伤。”魏义道。

“所以需要爹您来推手。”魏元正道。

“造反拿不下他。”魏义看的出许长生在魏城眼里的份量。

“若是涉及城南贫民窟呢?”魏元正轻声,却把贫民窟三字咬的很重。

魏义“腾”的一下站起身,故作震惊的看着眼前的儿子,压低声音道:“你疯了!他怎么惹你?”

贫民窟是事情无暇侯无论如何不许提及的。

“他打我的脸就是打爹您的脸啊!而且他还是甲字,现在就能如此放肆,等他成长起来,还不得骑在咱们爷俩的脖子上拉屎!”

“再说,他许长生本就与城南那些东西交好。”

“他站错了位置,挨打就得忍着。”

“再说,咱们只是教训教训他,要不了命。”

种种原因下,魏义眯眯眼睛,他有自个儿的算盘。过了一会他转过身说:“让为父再想想。”

“孩儿先告退。”魏元正起身笑着离开。

魏义回头看着他的背影,黑夜太黑看不太清。

“别留把柄。”魏义轻声。

“好。”魏元正笑答。

……

倒悬十八年,孟秋,七月十三。

许长生回到山上时,东空泛白,太阳将升。

他没回房睡觉,而是开始修行。

人有五气,天有灵气,地有命气,而五气有五行,灵气分阴阳,命气散十方。

许长生闭目打坐在山崖处,面向天空浮起的火红。

他行的路是登神,亦称练气。此气不练五行,不练阴阳,唯练命以归真。

登神第一阶称为四象,又称立象。先引东南西北八气入体,融八气合一,谓之一象。先天灵气划开阴阳后,阴气、阳气各一象,地发命气,龙蛇起陆,化为一象。

我坐中央,十方余戊己二气与我合一,演第五象,五象调和至此四象皆成。

他先引八方气,东气甲风乙木,以肝、胆应,西气庚燥辛金,以肺、大肠应,南气丙热丁火,以心、小肠包络应,北气壬寒癸水,以肾、膀胱应。

引八气混于气海,许长生满头大汗。随即八气便从气海中流窜而出,五脏六腑俱受八气侵袭。

引八气易,合八气难。常人修行一次引入一气,慢慢炼化,但许长生是一次引入八气,一同炼化!虽说修行速度是常人的八倍,但痛苦却是不止八倍。

他只觉肝胆惬意非常,惬意到了极致,但肺子却如同被刀子割成一片一片,每吐纳一口气胸口与腹部都仿佛被插了一刀。继而是心中灼热的冒火,血液都在沸腾,浑身却散发着白色雾气。末了腹下冰凉,比怀里抱着一个大冰块还要凉,如同在深冬饮下冷井水一般,由内而外的凉。

于是他浑身散发的白气又烫又寒,使空气扭曲变形,又凝结成霜。

白玉仙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端着一碗豆浆吃着油条。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来。欲速则不达,贪多嚼不烂。”

许长生自是能听到,但是他不曾停下,汗水越冒越多,他是在淋着一场雨,一场只追着他浇的雨

他也想慢慢来,可是时间不多了。

白玉仙人见他如此,却也没有责备,将豆浆油条放到一旁,盘坐在许长生身后,全是油的双手轻扶在他的背部。

“引气入背,脊走大龙。”

许长生照做,痛苦依旧。

“游龙归海,旋绕丹田。”

海是气海,也称丹田,位于腹下三寸幽精宫处,幽精宫也称生宫,蕴藏所有气。

“环行百里,藏于生宫。”

“幽精不闭,气散百骸。”

许长生一套运行下来后,痛苦才终于稍有缓解。

太阳登上天,白已成红,似是给予师徒二人温暖的拥抱。

燕无伤提着无暇侯府的早膳早早的就往回赶,找遍白玉仙府却未见人影。他行至后山悬崖,方才寻见二人,他拎着早膳盒立在一旁。

初升红日的光洒在大地上,洒在一山崖,山崖上坐着两个人,两人身后也有一个人,他拎着木头盒子斜靠在古树,古树再往后,是一个偌大的宅府,在往后是山下的城,城中有人在忙碌熙熙攘攘,城外是另一方土地,土地上有无数个小城依山傍水而立,小城和大城一样人来人往……

世界睡醒了。

许长生慢慢控制住紊乱的气,睁开眼。

“师父,您知道城南贫民窟吗?”

“知道。”

许长生刚刚睁开的眼开始泛红,他缓缓道:“您知道城南为什么是贫民窟吗?”

燕无伤拎着早膳坐在一旁,打开膳盒木盖拿出早餐,吹着手指道:“吃饭喽,还热乎的。”

师徒三人开始吃早饭。

许长生眯眼望着太阳,攥紧吃完一半的包子,一点肉馅掉在地上,他捡起来说道:“贫民窟不是贫民窟。城南才是贫民窟。”

他将那点肉放进嘴里,他的话不知所云。

“嘭!”

白玉仙人端着的豆浆碗掉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哎呦,人老了,不中用喽,碗都拿不稳啦。”白玉仙人刚要动,许长生已经收起了碎片。

四目相对。

“呵呵,你听谁说的?”白玉仙人干笑道。

“真的是?”

许长生那一双永远带着笑的瑞凤眼中,隐隐有泪流出。

“你告诉师父,是谁告诉你的?”白玉仙人不笑了。

“我不能说。”许长生低头。

“我们走吧,这里留不得我们了。”白玉仙人起身。

“师父!”许长生哭喊。

白玉仙人摇摇头,走向仙人府。

山林间惊起群鸦,他没回头,许长生仰天大笑。

泪水流进嘴里,很咸。

他又哭了。

燕无伤陪在他身旁,他不问,他也不说。

过了很久,很久……

许长生不哭了,他干看着燕无伤。

飞鸟绕林间,红日高悬天。心中万般语,不敢向人言。

他声音近乎于无。


他在贫民窟里看见了自己。

那里所有人都是他。

“太阳又升起来了。”燕无伤指着天边说。

许长生看向他,泪眼婆娑。

燕无伤抿嘴笑笑,收回手指点在许长生的眉心,接着说:“太阳照常升起、太阳照常落下,天上永远有云、人间永远有风。”

他手指滑落在许长生的眼角,轻轻抿去他的泪:“我们不过大千世界中渺渺一粟,很多事我们无法掌控。”

许长生抽泣,泪水又涌出来:“总要有人去改变。”

燕无伤笑笑:“改变要有流血,有牺牲,你不怕吗?”

许长生呜咽,憋住所有的悲伤:“我怕。”

“但是我要去做,我要在那天来临时,守护住所有人。”许长生不再流泪,红红的眼睛发出坚定的光芒。

“那你呢?”燕无伤问。

“我也要活着。”他说。

“我陪你。”燕无伤拍拍他的肩膀。

“走吧,我的徒儿们。”白玉仙人拎着一堆东西出现在二人身边,打断了他们的肉麻与矫情。

“师父,我不想走……”

许长生红肿的眸子中没有泪,只有坚定。

良久。

“沙沙——”

风吹老树沙沙响。

“咚,咚,咚……”

有人叩动府门。

“仙人开门啊!仙人!”

树影摇曳,白玉仙人哈哈大笑。

“不走了,不走了!”

“他魏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虽如此,白玉仙人转身却是忧心忡忡,他可以不怕魏城,但是魏城身后庞大的大商国却是吞人不吐骨头。

白玉仙人大手一挥,大包小裹都飞回府中,他踏出一步出现在府门口,摸摸胡子,捋捋长发,正正发冠,掸掸衣服,这才打开府门。见一男子鞠躬抬手送帖,男子出声道:“魏狱长听闻魏少爷与您弟子有故,公务在身不好亲自前来,特意派小人来送上拜帖,愿化干戈为玉帛。”

白玉仙人皱眉道了声好,伸手接下帖子。

此为何意?

醒灵阁魏元正挨打受辱早已传遍大街小巷,这不可一世的大少爷被人杀了锐气,白日里不肯露头,故而主动请缨,愿受不眠之劳形,带班巡夜。

今日魏义差人送来拜帖,直觉告诉他此事不简单。

“魏狱长,你打的什么算盘?”

魏义修为不如白玉仙人,算不上是威胁。当今城中除去无暇侯,他白玉仙人可当第一。最坏的打算是魏义下杀手,他也可保证自己与弟子全身而退,况且这白玉城也不是魏义说了算。

镇司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白玉仙人回庭中打开拜帖,上书“锁灵狱典狱长白玉城魏义敬拜,诚邀白玉仙人及弟子于明日酉时登临寒舍赴宴。”没了,这就没了……

白玉仙人不禁挑眉,这拜帖……略有敷衍啊。

他拿着拜帖走上后山崖,见俩弟子正在修行,不禁自省,白玉啊白玉,你多久没修行了?整日与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不是饮闲茶就是喝大酒,怎可如此堕落?忘了师父的教诲了吗?

白玉仙人摸摸胡子,坚定道:“我也该迈出那一步。”

他修为是道家虚守境,对应命者地字一等,登神者两仪巅峰,即四品修士。下一步便是抱一境,即我身为天,道家也称其为大周天,到了这一步便可真正跻身于当世强者,可称金仙,却也是这一步阻挡无数修行人,终其一生也见不得天。

有人走一步便是登天,有人跑一辈子也不过芸芸众生。

时也,命也。

白玉仙人没去打扰二人,原地盘坐修行。

早课怎么做来着?

……

彩石镇为什么叫彩石镇?

白玉郡盛产白玉故称白玉郡,彩石镇有一块七彩石故称彩石镇。

传说那是第一次天劫,娲神补天时留下的七彩石。传说是真的,至于这石头真假,千万年的时间太久太久,早已无从考证。

姑且当它真是补天彩石。

彩石镇镇长燕寻,教书先生杨好学,算命瞎子杨斥武,三人立在山上,曾有山神庙的那座山。

彩石也在这山中,在彩石洞里。

洞里散出七彩光,笼盖住整座山,三人是来观此奇景。至于镇上其他人,都在忙着生活,只有偶尔闲下来时才会远远的朝这里看看。

“瞎子你算算怎么回事。”燕寻道。

“我是瞎子,不是神仙。”杨斥武睁开眼,一片白,没有瞳孔。

“听燕大哥的。”杨好学拍拍他的肩膀。

“我算算……”杨斥武说。

一阵风,吹的三人有些冷。

“嗷呜——嗷呜!”

响起狼嚎声。

燕寻皱眉 ,彩石镇没有狼很久了。

“秘境。”杨斥武吐出两个字。

“彩石是真的?”燕寻惊讶道。

“如此看来是了。”杨好学道。

“通知白玉城。”燕寻命令道。

杨好学笑看燕寻。我们不是你手下,大哥!我还得教学生,往返一趟耽误多少时间?一个人就是两三天,这么多学生每人两三天那得多少天?至于瞎子,你敢让他去?走丢了还得派人去找他。

“哈哈哈……忘了忘了……”燕寻挠挠头道。

“咱们走吧。”燕寻说。

“你先走,我跟我哥有几句话要说。”杨斥武道。

燕寻挑眉,悄悄蹲在一旁道:“好了,我走了。”

“燕大哥,别闹了,赶紧去忙你的吧。”杨好学笑道。

“哈哈哈,走了,走了,这回真走。”燕寻起身下山。

“什么事?”杨小问。

“哥你记得狗蛋吗?”瞎子反问。

“他才走几天啊,怎么,你想他了?”杨小笑道。

“哥,我要死了。”瞎子面向杨小,一片白的双眼直愣愣的,像是在看着他。

杨小笑容凝固,风声突然在他耳边呼啸,他除了风外再听不清任何声音。

“没事的,哥。”瞎子说。

……

许长生自昨晚后,不敢去城南。他不是害怕,是无法面对那些人。

他行走在白玉城里,与燕无伤一起漫无边际的游荡在街道中。

他们走到一处大院,许长生没来过这,确实的说白玉城的许多地方他都没来过。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道。

大院是敞开的,很大很大,而且没有门。院子正中央插着一木头杆子,很高很高。木头杆子上飘扬着一面黑旗,上面绣着交叉的横刀与长剑,左边是横刀,右边是长剑,交叉的正中央竖着一杆枪,一杆长枪。

前行数十步,是一座大楼。

大楼九层,与其说是楼不如说是塔,很大很大的九层塔。

人在它面前就像是蚂蚁。

许长生仰望着塔顶,阳光照射在塔尖上折刺进他的眼里,他低下头。

“镇司。”燕无伤道。

许长生看着他,眼中全是不解。

“衙门管人,镇司管修行者,锁灵狱就是镇司管辖下的。”

许长生“哦”了一声,转身便走,他也不知为何,就是本能的厌恶这里。

镇司里走出一个人,从那巨大的入口中走出一个女人。

女人并不准确,应该是女孩。

女孩长长的红发带随着高高束起马尾随风飘扬,凤目柳眉,玉颊朱唇,一身黑锦武服,上绣金线龙纹,左右带墨玉护腕,腰间挂红牌,下腰有裙甲,黑锁金云纹,脚踏金烟纹武靴。

腰悬红牌,十柱之一。

每处镇司的佼佼者方才佩戴红牌,这样的人被称为庭柱,而每司只发放十块红牌,故称十柱。

“许长生,是来抓我的吗?”女孩眼睛弯弯,露出两个无酒却醉人的小酒窝。

许长生听着熟悉的声音,转身呆立。

眉眼如初,笑意渐浓,一如春风。

此人正是宋予!

“仙子姐姐,等等我!”宋予身后跑来一少年,风风火火。

少年眉宇间英气十足,左耳垂带天珠,脖上挂一串狼牙红绿松石,内穿白襟,外斜穿衣袖领口都附着一层白白羊毛的米色藏袍,腰间挂着一把短匕,右手拎着一根长箫。

镇司的人通常穿制式黑锦武服,他看样子不像是镇官。

见到二人,少年先是一愣,随即拱手笑道:“在下呼和图南,不知二位阁下姓名。”

燕无伤率先反应过来,拍拍许长生肩膀,还礼笑道:“燕无伤。”

许长生也还礼道:“许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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