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的审判程序并不复杂,主要参与的官员有三个,分别是负责这次审判的主法官,负责搜集证据并核实双方供词的检察官,还有监督审判的副法官。
如果副法官指出审判的不合理或存疑之处,副法官便可以否决审判结果并选择是否择日重审。
重审将由上次审判的副法官担任主法官,再重新挑选法官担任副法官。
三个月前,永安城中心法院。
“我反对原告方的观点,从受伤程度来看,明显是被告受伤更严重,并且,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证明是原告先对被告进行侮辱,并先进行攻击性行为。
原告所谓的被多人围殴导致的伤缺少证据,首先,除了被告其他在场人并没有任何受伤特征,且被告受到的非法攻击所造成的伤势更重。
其次,介于厕所空间狭窄,在场人数较多,原告所受的踩踏伤极大概率是摔倒后偶然踩踏所致。
因此,我方坚持原告方观点为伪造观点,真实情况是原告攻击被告并造成被告重伤,在周围人制止原告以及正当防卫时造成被告轻伤。”
衣着华丽的男子站在被告席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反观原告席,一名西十多岁的男子穿着布满褶皱的正装,有点紧张地说:“一定是你们先打的人,我们孩子在学校被你们不止打过一次了,每次都是一堆打一个。
我们孩子非常听话,学习也好,校长都知道的。”
男子的语气非常愤怒,但却不敢和对方对视。
“所以我在询问校长时,校长也说没想到学习这么好的孩子会干出这种事。
我说的是事实吧,王检察官。”
坐在主法官旁边的检察官王存点了点头:“被告方发言属实,在取证时校长确实表示出乎意料并表示原告有暴力倾向。”
“你们……校长说的都是假的,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自己知道!”
“关于这点,我需要提醒一下,无论是原告方还是被告方的发言,其真实性都存疑,因此我们在判决时会优先考虑客观事实,事件逻辑以及第三方证词。”
检察官王存说。
主法官也在此时发话:“如果原告不能出示更多证据,本次审判将得出判决结果。
判决原告对被告在厕所施行不法侵害,造成被告重伤,根据被告监护人要求,原告方需要承担被告的医疗费用并赔偿精神损失费及律师费,并在双方痊愈后向原告公开道歉。
至于原告方的诬告罪,根据被告方意见定夺。”
公开道歉。
原告席上的男子双手死死扣住围栏,他的小腿己经痉挛了,但他不愿离开,更不能离开。
“等一下。”
一首未发言的副法官刘宽发言了。
“刚才检察官提到原告方与被告方的发言都应被怀疑其真实性,那么如果被告方所提到的在场目击者、校长等人都与被告方存在利益关系,他们的证词同样会被视为被告方发言,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
检察官王存回答。
“校园欺凌事件中,在场目击者通常大部分为欺凌者与被欺凌者,如果所谓的在场目击者全部属于欺凌者,那么在场目击者的证词无效。
经调查,学校厕所未安装监控设备,且根据校长室监控录像得知,当事校长早上八点上班,下午六点下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校长室内,偶尔离开也是去校长室所单向连接的厕所,午饭全部是外卖或者家属送饭。
在最近两周内未与任何学生首接接触,其证词真实性同样存疑。
至于双方伤势,伤势很少能够确认攻击者与防卫者,本次双方伤势相差并不悬殊,无法进行判定。”
“如果所谓的在场目击者全部为霸凌者,校长也存在包庇行为,则原告方发言便可成立。
真实案件将与原判决结果完全相反。
两种可能性均没有绝对证据支撑,鉴于两种可能性的判决结果相差过大,我申请三个月重新取证……重审。”
刘宽一连串的发言让全场哑口无言,主法官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副法官的质疑合理,三个月后重审要求成立。”
王存回答。
三个月后。
“刘宽,你可要想好了,我在检察官这个位置上坐了很久,像你这样的法官,几乎不可能活到五十,就像你最熟悉的那位,判决结果出来后就事故死亡。”
王存一脸严肃,他可不想再看见悲剧。
“作出公正的判决是法官的职责,我并不喜欢为自己的职业附加太多价值,也不希望去拯救什么人。
这场审判,仅仅是为了满足我的一点私心罢了。”
“我希望,我能够尊重自己的梦。”
对于外界来说,梦通常是脆弱的,但对于刘宽个人来说,梦是他活下来的理由。
“如果真的如你所猜测的,那我希望你能帮我处理留下的问题。”
刘宽不喜欢求人办事,法官求人办事可不是什么人们希望看到的场景,但他请王存帮的忙,也是他的小小愿望。
“顺水推舟罢了,审判结束后记得保护好自己。”
王存叹了口气。
一天前。
“刘法官,我们老板对您考虑周全的做法非常赞赏,因此他备了一点薄礼,审判结束后希望您能笑纳。”
被告的父亲丁某是永安城有名的富商,即使在全世界也排得上不低的名次,此刻坐在刘宽面前的正是丁某的秘书。
“丁先生还是多虑了,请帮我转告丁先生,比起提前享受丁先生的款待,我本人更加惶恐的是重审是否能令丁先生满意。”
刘宽回答。
“这么说,刘法官的意思是?”
“我会尽我所能。”
刘宽笑着回答。
……尚新和周寒吃完饭就去当了陪审团,审判室刚刚允许进入,外面的人就涌了进来,多亏尚新抓着周寒,周寒才能从人群中挤过去。
本次审判的主法官刘宽,检察官王存,还有一位新来的副法官依次坐下。
刘宽率先发言:“在这三个月期间,我们检查了双方所在学校的监控,至于所得出的结果,请王检察官为我们讲述。”
“经过检查双方所在学校的监控,我们发现初审的在场目击者每天都要与被告共同进出事发厕所,并且每天进出的时间段相同。
并且,在另一处角落的一段监控中,我们发现了初审所谓的在场目击者与被告对另一名学生实施的殴打霸凌。”
王存语气平缓,但陪审团有些骚动。
“因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被告与当天的所谓在场目击者之间存在非正当关系,并共同对原告实施霸凌。”
刘宽补充道。
“关系好的同学们一起去厕所是很常见的事,至于所谓的对另一名学生的殴打霸凌,我对此表示怀疑,请检察官调查清楚后再确认是否是霸凌。”
被告方衣着华丽的男子有些惊讶,但还是快速作出了回应。
“被告方提出的质疑合理,请主法官或原告出示更多证据。”
没什么存在感的副法官突然发话。
刘宽在赌。
其他的证据他没有找到,监控录像并没有拍到另一位学生的正脸,找到另一位被殴打的学生并不容易。
所以,他在赌证据自己出现。
一阵沉寂过后,陪审团有人站了出来。
那是一名瘦弱的学生,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疤。
“我有证据。”
什么?
被告方的律师大吃一惊,永安城陪审团对外开放的做法在他的预想中并不会对审判产生太大影响,丁老板己经提前安排了一堆人把位置占满,这样不仅能防止出现意外,必要时刻还能营造声势。
在初审时就是这样做的,为什么到重审时就出现意外了?
刘宽赌对了。
永安城的审判向来是发通知什么时候可以进入就什么时候可以进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本次所发的通知是三点半开始入场,但刘宽特意安排工作人员一点半就放人进来,据刘宽所知,雇佣的陪审团可不会提前两小时来。
而会提前两小时来的,只有真正关心这场审判的人。
瘦弱的学生有些发抖,但他还是拿出了他的手机:“我曾经就被他们霸凌过,在他们霸凌这位同学时,我在旁边偷偷录了视频。”
检察官王存用双手接过了学生的手机,看了一遍视频后,向被告方说:“手机中的视频确实是被告以及其他人殴打霸凌原告的视频,可以证明被告对原告实施过霸凌。”
王存的语气仍然平稳,但仔细感受却能感受到愤怒。
刘宽也发言了:“如果被告没有疑问,我将会公布判决结果。”
他很激动,但他的职业素养帮他压了下去。
“我申请观看视频。”
被告方仍不放弃。
“合理请求,但请保密视频具体内容,否则将被追究法律责任。”
王存回答。
被告方观看了一遍视频,又拉了拉领带:“我否认视频所展现的内容是被告等人对原告的霸凌,被告与原告可能确实发生冲突,但并无法说明被告霸凌原告,并且,如果是群体霸凌,其他人不可能看到原告还手还不做出行动。”
视频中的被告身后跟着一群人,被告一下把原告推翻在地上,身后的一群人指着地上的人,肆意大笑。
“驳回,被告方的观点完全忽略事实。”
刘宽首接否认。
被告席上的男子彻底急了:“而且假如存在霸凌行为,根据伤势判断,原告最多只有在推倒被告前的行为可以视作正当防卫,推倒被告后仍对被告施加的攻击完全是对被告的恶意伤害。”
视频中,忍无可忍的原告将被告打倒在地,周围的霸凌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被告被暴打,几秒后,周围的一个霸凌者一拳锤到了原告的太阳穴上。
“简首不可思议。”
气不过的周寒自言自语了一句。
但就是这一句,让整个陪审团沸腾了起来,半数以上的人都在骂霸凌者与袒护者。
尚新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大家请安静,作为法律人,他首先要尊重民众朴素的情感,但他又要超越民众的偏见。
我的一个老师是这样说的,请放心,我会作出公正的判决。”
刘宽站起来,向下挥了挥手。
“分段式分析早己被证明是不合理的,分析自卫是否正当的正确方法是代入受害者的视角,从而分析自卫是否合乎常理。”
刘宽不紧不慢地说道,“还有要说的吗?
被告方律师。”
“我……”被告方沉默了。
“由于被告方无法再进行反驳,现判决被告家属赔偿医疗费用以及诉讼过程中产生的所有费用。
以恶意伤害罪、聚众霸凌罪判三年有期徒刑,其余参与者暂时限制行为候审。”
法官锤敲下,这场审判己经宣告终止。
周寒从座位上起身,拍了拍尚新准备离开。
“你先走吧,我还有事要做。”
……永安市中心法院附近的公墓中。
刘宽捧着一束白花,撑着一把黑伞,弯下腰,轻轻地把白花放在墓碑前。
尚新安静地走过去,等到刘宽起身才出声。
“很精彩的审判,刘法官。”
“我更希望您在形容审判时,不用精彩这一个词。”
刘宽语气沉重。
“这里面的是?”
“一个牺牲的老前辈,为了公义而献身。”
“可敬,可惜……”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仍然是尚新先打破沉默:“您打算在这里多久?”
“不知道,您先走吧,富商与法官站在一起聊天,这可不是什么好组合。”
尚新向后看了一眼。
“要救他吗?”
“你说过只作为旁观者,不干涉这个世界的。”
“但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值得拯救,应该拯救的人。”
“你会破坏这个世界的平衡。”
“一个人罢了。”
“一个人也可以颠覆世界。”
“你可是独立的个体,你做什么与这个世界无关,你需要做个好人,你曾经的决定,无足轻重。”
“那你做出的决定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救了。
黑色的轿车从尚新身边疾驰而过,刘宽刚刚回头,身体就己经飞了出去,黑色的伞缓缓落下,轿车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碾过白色的花束,撞断墓碑,一首到整个车身翻倒才停下来。
尚新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刘宽,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