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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芯

踌躇2022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公元2217年,梵天降下神火,毁灭了地球上所有不洁的国家,只有瓦尔那帝国,因为有虔诚的婆罗门祈祷,帝国三分之一的人口才得以幸存。神火过后,婆罗门帮助各地零星幸存的人们在一片焦土上重建家园,同时也将这些异族的家乡纳入了瓦尔那帝国的庇护范围。这些异族人既因梵天的神威和怒火而恐惧,又因婆罗门的无畏与慈悲而感动,全部匍匐在婆罗门脚下,改宗婆罗门教。神通广大的婆罗门洞悉这些异族人的累世因果,将其中最高贵纯洁者纳入刹帝利种姓,其次纳入吠舍种姓,最低贱杂染者纳入首陀罗种姓。首陀罗身处社会底层,过着贫困而艰辛的生活,晋升考试是他们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首陀罗矿工石扳子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挑灯夜读,寄希望于通过晋升考试,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而那些无望通...

主角:石扳子,唐奉之   更新:2022-12-15 17: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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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石扳子,唐奉之的其他类型小说《识芯》,由网络作家“踌躇2022”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公元2217年,梵天降下神火,毁灭了地球上所有不洁的国家,只有瓦尔那帝国,因为有虔诚的婆罗门祈祷,帝国三分之一的人口才得以幸存。神火过后,婆罗门帮助各地零星幸存的人们在一片焦土上重建家园,同时也将这些异族的家乡纳入了瓦尔那帝国的庇护范围。这些异族人既因梵天的神威和怒火而恐惧,又因婆罗门的无畏与慈悲而感动,全部匍匐在婆罗门脚下,改宗婆罗门教。神通广大的婆罗门洞悉这些异族人的累世因果,将其中最高贵纯洁者纳入刹帝利种姓,其次纳入吠舍种姓,最低贱杂染者纳入首陀罗种姓。首陀罗身处社会底层,过着贫困而艰辛的生活,晋升考试是他们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首陀罗矿工石扳子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挑灯夜读,寄希望于通过晋升考试,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而那些无望通...

《识芯》精彩片段

清晨的阳光在人类历史上曾经是一种免费的享受,但是,对此时的石扳子来说却成了奢求。

石扳子把热好的粥和一碟咸菜放在父亲床头,挎上一个灰色的帆布包,转身坐在另一张门板改成的床上,用手轻抚弟弟的头把他叫醒,看着他睡眼惺忪地穿上外套,带着他从窝棚里走出来。昨天的雨夹雪把泥土路面变成了冰面。黯淡的灯光下,石扳子拉着弟弟的手,随着其它窝棚里钻出来的人们一步一蹭地走着。

黑色的人流穿行在弥散着昏黄光晕的窝棚之间,如果从空中俯瞰,就好像黑色的溪流在发光的乱石滩间蜿蜒流淌,时而聚合,时而分散。石扳子的耳边,一阵阵寒风呼啸而过,似乎决心冰封整个世界;窝棚之外的一切,山、石、水、木,无一幸免,只有这黑色的河流不为所动,虽然瑟瑟发抖,却依旧前行,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驱使着。

石扳子和弟弟走到一个公交车站,已经有人在等车了——一个瘦瘦的、眼角向下耷拉的女人,一个尖嘴的、戴眼镜的男人。石扳子几乎每天上工都能遇见这两个人,但是他们从不互相打招呼。疲惫不堪的人没有交朋友的兴趣。石扳子知道他们都是做工的人。那女人是在10公里外的纺织厂工作,因为她总在那一站下车。那男人是在15公里外的软件园工作。石家兄弟俩是在25公里外的煤矿工作。他们这些人都像机器一样准时。每一天,在同样的时刻,出现在同样的位置,做着同样的事情。这就是这些做工的人的命运。

冷风轻易打透衣服。站着等车比跟着人群走路冷得多,石扳子挪到弟弟身前,站在风来的方向,抬起头望了望乌黑混沌的天空,他知道自己正望着的方向就是启明星的方向,只是,工厂区刺鼻的脏雾终年遮蔽着天空,看不到它。石扳子识字,喜欢读书,也知道启明星就是金星。

车来了。石扳子带着弟弟上了车。

“两个人。”石扳子说着,把手腕对着车门附近的感应器挥了两下,感应器屏幕上显示了两次二坦卡。

车开动了,开了一会儿又停下,上人,下人,周而复始。车上的人越来越多,石扳子和弟弟被挤到了车子左侧的窗边,后上车的人则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

石扳子把弟弟安置在身前,两手牢牢抓着车子侧壁上的扶手,这样,他的躯干、两条胳膊就把弟弟围了起来,人再多也挤不到他。石扳子的弟弟叫石斧子,只有十四岁,个子矮矮的,精瘦的四肢和躯干撑着大大的脑袋,一头粗硬的黑发。这粗硬的头发是老石家的标配,石家老爹和石扳子也有,人常说头发越硬脾气越犟,这在石家兄弟身上是确凿无疑了。记得当年,兄弟俩和企图欺负他们的坏孩子团体打架,尽管对方年纪比他们大,人数也比他们多,可兄弟俩就是不服劲儿——刚刚十岁的石扳子左手挥着一截钢筋,右手抄着半块砖头,裤兜里塞满石头,后面跟着四岁的石斧子,也照哥哥的样子武装起来,只不过左手的钢筋换成了木棍,右手的砖块也更小些,但不甘人后的他嘴里还额外含了一块小石头。兄弟俩身上泥污混着血迹,硬是与对方打成了平手,而且还是对方先提出休战的。

不过现在,连石斧子都声称自己是做工讨生活的“大人”了。

此刻,他正扶着车子侧壁上的扶手冥想,显出与他的年纪不相称的淡泊和宁静。石扳子一面看着弟弟,一面绷着劲儿抵抗着人群层层传递来的压力,守护着这份宁静。

这时已经有人因为太拥挤而开始互相埋怨、谩骂,有两个人还动了手。对石扳子来说,这样的事早已司空见惯,他甚至懒得转过头去看一眼。车子继续往前开,车厢外面也挂了几个人。狭小的空间,过度的拥挤,使车子内部温度升高,污浊的雾气、变质的食物气味与气化的柴油混在一起,令人窒息。有人在咳嗽,吐痰。虽然都是做工的人,但石扳子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不一样——他从不随地吐痰,更不屑于因为一点小事就跟人争斗。

“再坚持一下吧!”石扳子望着窗外灰黑色的天空,低声对自己说。

“诶呀!”“你他妈没长眼啊!”——伴随着急刹车,人们统一向前倒去,被撞的,被踩的,都发出高低不同的惨叫声和咒骂声。

纺织厂到了。

这是一个大站,车门一开,纺织厂的工人们乌泱泱地涌下车。石扳子默默忍受着许多手肘轮流顶在腰上的不适。在纺织厂做工的大多是女工,每一个都面黄肌瘦。她们这些女人,被超长的工作时间、持续的噪音和微小的纤维飞絮折磨得虚弱不堪,没有力气分开两边的人墙,只能靠坚硬的骨头开路。即便腰被抵得难受,石扳子也从不埋怨她们,因为石扳子的母亲也曾经是这些女人中的一员。

从纺织厂到矿上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服装厂、机械厂、软件园、电子厂、化工厂,一路下来,天空已从灰黑色变成灰白的一片,车上的人越来越少。这种给首陀罗坐的公交车是没有座位的。石扳子和石斧子就席地而坐,从帆布包里掏出两本书和一本字典。像他们这样的人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只有在逆境中不断努力。石扳子和石斧子各自在膝上展开已经卷了边的旧书,石扳子的书是《帝国历史》,石斧子的是《梵化之路》,字典摆在他们两人中间。石扳子已经不需要字典,石斧子还离不开它。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石扳子借着车窗外微弱的光线,费力地分辨着书上摇摆不定的文字:“公元……2217年,梵天降下神火,毁灭了地球上所有……不洁的国家,只有瓦尔那帝国,因为有虔诚的婆罗门祈祷,帝国三分之一的人口才得以幸存……神火过后,许多高尚的婆罗门……冒着生命危险,踏遍全球的每个角落,帮助各地零星幸存的人们在一片焦土上重建家园,同时也将这些异族的家乡纳入了瓦尔那帝国的庇护范围。这些异族人既因梵天的神威和怒火而恐惧,又因婆罗门的无畏与慈悲而感动,全部匍匐在婆罗门脚下,改宗婆罗门教……神通广大的婆罗门洞悉这些异族人的累世因果,将其中最高贵纯洁者纳入刹帝利种姓,其次纳入吠舍种姓,最低贱杂染者纳入首陀罗种姓……”

“喂!终点了!终点了!快下车!”公交车司机大声催促着。

所有人,坐着的,站着的,都拥到车门,下车,直奔煤矿。

石扳子也随着人流跳下车,闪到一旁,驻足等待因谦让而后下车的石斧子。忽然间,迎面刮来一股冷风,夹杂着煤尘,石扳子迷了眼,他不停地眨眼,似乎好了一些,于是,下意识地举目四望——烟雾弥漫的天空,黯淡无力的日光,灰黑色的矸石山,一切都是那么单调,粗犷,压抑。

“走啊!”

听到石斧子的呼唤,石扳子赶紧眨了眨眼,跟在石斧子身后,他们让过嘶吼奔忙的运煤卡车,穿过高扬的尘土,走到矿区食堂门口。

食堂的大门已经开了,人们正排着长队鱼贯而入。今天的早餐依旧是高粱米饭、豆子和菜叶汤。要说矿工这行比较好的地方,一是工资较其他工人高些,二是可以吃到免费的早餐,早餐还提供豆子。因为如果只吃高粱米,工人们无法承担这么重的工作1。

石扳子和石斧子先各自盛了半碗饭,半碗豆。他们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一边看着一个生面孔——苍白的脸色,柔亮的黑发,厚厚的灰色大衣,高高的衣领遮住下巴,站在饭盆旁,用铲子徒劳地把自己碗里的高粱米压实。

“哼,一看就是新来的,吃个饭都不会吃。”石斧子稚嫩的脸上显出一个老手对新手的不屑。

两分钟以后,石扳子和石斧子又各自盛了满满一碗高粱米饭和一碗豆,不紧不慢地吃着。过了一会儿,当新来的吃完第一碗,再去添时,却只剩空空的饭盆了。

吃完早饭,换好工装,戴好矿灯帽,石扳子习惯性地推了一下弟弟头上的灯开关,检查灯是否能亮,又摸了摸自己工装的口袋,检查口罩还在不在,然后,走到矿井入口的签到闸机旁。那里,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紧贴着头皮的短发,圆滚滚的肚子,黑黄的糙皮肤,此刻,这大汉正抱着膀,斜着眼,盯着签到的工人们。他的双眼向外凸出,而且其中一只无法正常转动,令人很容易联想起当地的一种蜥蜴——一只眼向前看的同时另一只眼向后看,因此,矿上的工人都叫他“斜眼黑蜥”。他虽然也是首陀罗,但深得矿区总经理的器重,全权负责这矿上的事务。

石扳子将手腕在签到闸机上扫了扫,闸门打开,石扳子来到井口旁。所有上工的人都聚集在这里,等待着今天的第一罐罐笼。烟瘾大的工人会抓紧这最后的空闲吸一颗烟,过过瘾。井下是严禁烟火的。

班长则趁这功夫给手下几个兄弟派活。石扳子他们班今天的活是回收单体。矿区所用的单体是一种液压支柱,用于防止井下煤洞坍塌,起支撑作用。石扳子注意到班里多了一个长相俊秀的陌生人,带着矿灯帽,皮肤白皙细嫩,身体瘦削,像是白玉精心雕成的,不似自己这班兄弟,一个个好像泥巴随意拍成的。

“黄福平,欢迎来到十一班。”班长对这位俊秀的陌生人点头说道。这既是向周围人的介绍,又是对黄福平的礼貌。

然而,班里其他人却对这个陌生人表现出一致的冷淡。矿工这一行,吃着阳间的饭,干着阴间的活。石扳子他们见过太多的人,来了,又逃了。井下,暗无天日,没那么多庸俗的客套和虚伪的微笑。没人会把注意力浪费在一个软弱的过客身上——尤其当他们认出这黄福平就是早饭时的那个“饭都不会吃”的人时。

“哐”的一声,罐笼到了。下夜班的工人铺着满脸的煤灰从里面走出来,只剩下眼白没被黑色覆盖。他们疲惫,呆滞,千人一面。白班的工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挤进罐笼。罐笼会把这些经过一夜自我修复,恢复了体力的工人送到地下一千米深的工作面。石斧子也跟哥哥石扳子一起下井。石斧子在两年之前父亲病倒后就来矿上做工了,他一开始只在地面上打杂,半年之前晋升为排水工,跟石扳子一起下井。记得第一次下井时,他紧张得死死抓住石扳子的手。每分钟下降将近一百米,两只耳朵嗡嗡直响,没经历过的,无论谁,都会觉得压力很大。不过现如今,石斧子早就不紧张了。这短短半年里,他亲眼见过的就有一个被高压胶管打断腿的,一个被钢筋扎瞎眼的;还听说某天夜里发生了冒顶事故,有个夜班的倒霉蛋被掉落的矸石砸死了,只是没见着尸体——据说为了不影响生产,当即运走烧掉了。

像石斧子这样长期在恶劣环境下做工的孩子,对受伤和死亡都不再敏感,婆罗门斥其为麻木;而历史上,高贵的刹帝利种姓都是杰出的武士,因为常年征战,见惯了尸体和残肢,对受伤和死亡同样不再敏感,婆罗门则称颂其勇武。

又是“哐”的一声,罐笼到达井下。工人们缩着脖子,躲着罐笼出口上方不时滴下的水滴,跃过脚下湿滑、泥泞的地面。

石扳子和石斧子就在这里分开,石斧子去抽水、看水,石扳子去回收单体。石扳子从灰色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面包和一袋咸菜给了弟弟,便跟着班长向自己的工作面走去。

那是一段比较干燥的路,弥漫着尿骚味,走了一刻钟,迎面吹来一股风,夹杂着煤尘,石扳子赶紧戴上口罩,打开矿灯。工作面是没有灯的,那里噪音大,又潮湿。但是班长不会给石扳子他们抱怨工作环境的机会,一声令下,开始干活!回收的回收,搬运的搬运——石扳子扛起一根单体慢慢走着,60公斤的单体压在肩上有些疼,但是能坚持。像石扳子这样干惯了苦活儿的人都具有长期忍受疼痛的能力。

每次扛起单体和卸下单体都要认认真真憋足一口气,要是因为这点儿活儿伤了腰可划不来,石扳子想。

扛了几个来回,石扳子开始出汗,但是他不敢脱掉工装,只是解开纽扣,敞着怀,继续扛下去。听班长说,老矿工有不少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连起床都费劲,就因为年轻时干活出汗,脱了工装,让带着潮气的风灌进毛孔。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我的命足够硬,能活到退休,石扳子想。

就这样,他一直干到中午十一点,开始感觉到累,肚子也咕咕叫了,但还得坚持,没有班长的命令,工作是不能停的。石扳子在忍受饥饿、疲劳和疼痛时,总是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离开了!”他又工作了整整一个小时,班长终于发话:“找地儿吃饭!”

石扳子他们停下手中的活儿,找了一圈儿,选定通风机下一处干燥的地方,面对面蹲了两排。石扳子从帆布包里拿出面包和咸菜,摘下口罩,发觉嘴里好多煤渣子,一下子没了胃口。他盯着自己拿面包的手,这微微发抖的沾满煤泥的手使他意识到,要想熬过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于是,他吐了几口裹着煤渣子的唾沫,喝了一小口水,面包就着咸菜,吃了起来。

新来的黄福平蹲在最边儿上,呆呆地望着其他人各自拿出食物和水,再摸摸自己空空的口袋,一副惊讶的表情。所有人都意识到黄福平渴望的神情,但没人理他。石扳子闷头吃着自己的面包,突然一甩脸,把嘴里的东西喷了出去:“妈的!奸商!”当着众人的面,他从面包里拉出一只蟑螂的头2。

显然,大家对这已经不大在意。“你小子运气不错,吃着带馅的面包了!”说话的是个弓背的大块头,瓮声瓮气的。他本来个子挺高,但因为长年在井下行走,总怕碰头,所以习惯了含胸弓背。

“你懂什么,这他妈叫热狗!”石扳子自嘲道。

弓背的大块头哈哈大笑起来,低沉浑厚的笑声穿过周围的噪音,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使大家暂时忘却了各自的愁苦,哄笑起来。这大块头名叫楚拉曼,与石扳子共事多年,已过而立,有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最近他的妻子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也是大眼睛,还长着像他妻子一样的漂亮的长睫毛,这是楚拉曼所没有的优点。情不自禁地,楚拉曼会自豪地把儿子的这个优点讲给井下的每个人听。像大多数首陀罗一样,楚拉曼没读过多少书,知识水平停留在基本的读写能力上,这使他对石扳子的博学广识佩服得五体投地。而石扳子也深知楚拉曼的善良与仁慈,他信任楚拉曼,视楚拉曼为第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因此,就在上次夜班工人被砸死的事故之后,石扳子这样嘱咐石斧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楚拉曼就是你的依靠。”

“嘿,扳子,又快到考试的日子了吧?”班长用这个问题结束了人们的哄笑。

“对,我上去后得去找斜眼黑蜥请假。”石扳子边嚼着面包边抬起头看了一眼班长。班长是个矮个子,身体粗壮,尤其是他的两条腿,因为常年在矿里爬上爬下变得很粗,蹲着的时候比班里其他人高出不少。

“呦,又要去考试了,这都第几次了?”一个龇着满嘴焦黄的芝麻粒儿牙的家伙,眯着小眼睛,讪笑着蹭到石扳子跟前,阴阳怪气地问道。

“第五次。”石扳子盯着芝麻粒儿,冷冷地答道。

班长瞪了一眼起刺儿的芝麻粒儿,又转向石扳子,安抚道:“嘿,扳子,你脑子好使,比我们这矿上所有人脑子都好使,连黑蜥也比不上你。咱这矿已经经营了三十多年了,我听说就出过一个吠舍,我相信你会是第二个,这次你要是考上了,可别忘了我们这班兄弟。”每次,石扳子去参加考试之前,班长都这样嘱咐他。

“嗯哪。”石扳子使劲点点头。每次,他总是这样答应班长。他的回答是认真的,只不过梵天从没给过他践行诺言的机会。

“摩尔加,你跟我一起去吗?”石扳子扭过头,对蹲在他边上的卷发家伙说。

“不了,黑蜥,黑蜥他会不高兴的。”摩尔加局促地说。与石扳子说话时,摩尔加的目光从石扳子的膝盖转向地面,满脸的不安、怯懦与羞愧。摩尔加的全名是什么石扳子一直不知道3,只知道他是土生土长的瓦尔那人,他的家族世世代代顶着首陀罗的种姓干最脏最累的活儿,拿最少的工钱。他对人总是唯唯诺诺,跟石扳子说话从来都是顺着眼,看着石扳子的膝盖以下。

“你就为他斜眼黑蜥的心情放弃了自己的前途?他也是首陀罗,和你我是一路货色!”石扳子不大高兴了。

“他,他代表了矿主,矿主是……婆罗门种姓……我们首陀罗必须……必须遵守梵天的秩序!”摩尔加低声地含混地争辩着。如果不是煤灰掩盖了他的羞赧,所有人都将看到他的棕色脸庞透出的红色。

“乔汉呢?”石扳子的目光傲慢地越过摩尔加,继续给自己找伴。

“不去喽——考不动喽——”乔汉咧开被络腮胡子环绕的大嘴苦笑道,“你去吧,我么,就算啦!”说完,他习惯性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这眼镜的度数很深,是他过去玩命备考的“纪念碑”。

石扳子无奈地耸耸肩,说道:“也是,你用不着再考试了,你家有买卖。”

“咳,什么呀,税、费、租金,还得请城区治安队的朋友喝茶,月月活个本儿皮儿……”虽然在诉苦,乔汉的脸上还是闪烁着一丝得意的神色,因为拥有一家小小的日杂店,乔汉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比周围的这些矿工要高出一等。

“我跟你一起!”一个坚决的声音传来,说话的是蹲在班长旁边的瘦硬的帕哲罗,“我已经二十二岁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4。”

帕哲罗和石扳子要去参加的考试是一年一度的首陀罗晋升考试,这个考试难度极高,录取率不到百万分之一。对石扳子他们来说,这是今生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只要通过这个考试,就可以得到一个比矿工好得多的工作机会,还能改变自己的种姓,从最底层的首陀罗晋升到上一级的吠舍。这个考试有严格的年龄限制,只有二十三岁以下的首陀罗才可以参加。

吃完午饭,马上开工。班长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看了看蹲在最边儿上的新人黄福平,把自己剩下的一小口水递给他,然后,转过头对大伙儿说:“开工!”

黄福平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可班长已经走开了。黄福平赶紧将那一小口水一饮而尽,小跑着跟上去。此时,他倒是明白了——当初他来应聘时,斜眼黑蜥提过的午间工作餐其实是不存在的。

又连续苦干了两个小时,石扳子听到班长的吼声——“想偷懒?给我扛起来!干不完就别想上去!”石扳子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瘦削的躯体倒在地上,是新来的黄福平。班长有时候很严厉,石扳子记得自己刚到十一班的时候没少挨骂,但是班长从不动手打人,这在井下是弥足珍贵的品行。石扳子扛着单体慢慢地走过去,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家伙。跟在石扳子后面的芝麻粒儿却放下单体,附和着班长的怒吼,眯着小眼睛,龇着焦黄的牙齿,尖声尖气地厉色道:“小白脸!干不了就滚!”

同为奴隶,有些人只是单纯地忍耐着,喘息着,有些人则费尽心机,想要谋得鹰犬的地位——既可捡食主人随手丢弃的碎肉,又可在对其他奴隶的凌虐中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补偿,补偿自己那任由主人践踏的尊严。

可是,班长不是黑蜥,他狠狠瞪了芝麻粒儿一眼。芝麻粒儿正表演得起劲儿,忘乎所以地辱骂倒在地上的黄福平,还狠狠地在他身上踩了一脚。弓背的楚拉曼看不下去了,直接一单体杵在芝麻粒儿的背上。芝麻粒儿被杵翻在地,差点背过气去,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目露凶光,摆出一副斗殴的架势,可是,当他看清眼前站着的人竟是楚拉曼时,又立刻软了下来。楚拉曼力大无穷,矿上没人敢惹他。班长见状,撇开黄福平不管,转而把芝麻粒儿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芝麻粒儿自讨没趣儿,只得耷拉着脑袋继续干活。

下午的活干完了,石扳子他们在等升井的罐笼。因为错过了上一罐,他们要多等二十分钟。石斧子也干完活来等罐笼,楚拉曼捏捏他的肩,说:“啧啧,还是太瘦,不过,比刚来时结实了!”

石斧子扬起稚气的脸,亲切地看着楚拉曼,说道:“上去以后我们扳手腕吧。”

楚拉曼微笑着说:“还是让你两只手?”

“一只半就行。”石斧子答道,信心十足。

石扳子面带微笑地凝视着他们——只要不干牛马活,等待也是幸福的。

升到地面之后,石扳子和帕哲罗结伴去矿部找黑蜥请假。所谓矿部,只不过是挤在一起的一片窝棚,矿区治安队的休息室、地上辅助工种的工作间、黑蜥的办公棚都在这里。这些窝棚都是就地取材,用树干支起框架,用绳索固定好,再用树枝、稻草、泥巴糊了顶盖和墙壁。一般来说,这些窝棚应该是泥土的黑黄颜色,但是在矿区,都早蒙上了一层灰黑的烟尘,与近处的矸石山、远处的天空融为一体。

石扳子和帕哲罗径直走进黑蜥的办公棚,随手刮了一下窝棚的墙壁,算是敲过门了。

石扳子说:“我们来请个假,晋升考试的事。”

黑蜥翻了翻突出的鼓眼睛,脸上的横肉颤了三颤,张口骂道:“你他妈怎么这么没规矩?不会敲门吗?”

石扳子压了压火气,微微一笑,平心静气地说:“不好意思,我们就是请个假。”

“真他妈没眼力见,没看老子正忙?”

“呦,还真没看出来您在忙什么?”帕哲罗看了看黑蜥的办公桌——黑蜥的面前连张纸都没摆。

黑蜥斜着那只能正常转动的眼睛瞪着帕哲罗,撇嘴道:“老子忙什么用得着跟你个龟孙子汇报吗?还晋升考试?就你们两个货,年年考,考到哪儿去了,还不是得钻我脚底下刨煤?就他妈知道请假。等着!”说完站起身,就要往窝棚外面走。

帕哲罗本就站在门口,正挡着黑蜥的去路,他高高的眉骨下冷峻的目光直射黑蜥的双眼,一动不动,没有让路的意思。这局面,黑蜥更是丝毫不让。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对峙。石扳子赶紧轻轻碰了碰帕哲罗的小臂,他感到这小臂像钢筋一样坚硬。短暂相持之后,帕哲罗还是侧身让开了路,但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黑蜥。黑蜥挑衅地看了看帕哲罗,一脸轻蔑,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帕哲罗对着黑蜥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吐沫:“装什么装?”

他们等了整整两个小时,黑蜥才回来,远远地,哼着小曲,披散着外套,晃着胖大的腰身,后边跟着笑嘻嘻的芝麻粒儿,尖声尖气地拖着长音道:“您还治不了那几个考也考不上的傻——逼?要我说啊,以后,就应该——每个班只,呃——只给一个名额,让他们互相打去!”芝麻粒儿打了个饱嗝。

“他妈的,我就说嘛,你小子鬼道得很,这损招儿!”黑蜥大声嚷道,一巴掌拍在芝麻粒儿的肩膀上。

芝麻粒儿被拍得趔趄了一下,却很舒服似地仰起脸,谄笑着看着黑蜥。

“呦,怎么还有俩?”黑蜥一脚迈进办公棚,诧异地看着坐在他办公桌上的石扳子和帕哲罗说道。

帕哲罗上下打量着一身酒气的黑蜥,辛辣地问候道:“您忙完了?”

黑蜥斜着眼看了看帕哲罗,翻了翻突出的鼓眼睛,不置可否地冷笑道:“你俩……什么事儿来着?”

“我们下周去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请个假。”石扳子用低沉的声音克制地说道。

黑蜥显然意识到了两人压抑着的愤怒,不再阻挠,说:“我知道了,你们填个请假单,我给矿区总经理报上去。但是,要扣十天的工钱。”

“请假单!”帕哲罗不耐烦地把两张纸拍在黑蜥的胸口上,然后,冲着黑蜥身后门外的夜色啐了一口吐沫,大声喊道:“芝麻粒儿!外面那么黑,不进来坐坐?”

门外的黑暗仿佛凝固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黑蜥大呵一声:“怕什么!跟我混见不得人吗?”

芝麻粒儿哈着腰,探着脖子,仰着脸,从门外蹩进办公棚,谄笑着看了看黑蜥,又看了看帕哲罗,问候道:“你们加班啊?” 仿佛不知道帕哲罗和石扳子为什么在这儿。

“你想往上爬?但别挡我们的路!”帕哲罗冷冷地看着芝麻粒儿,大步走出办公棚。石扳子也跟着走了出来。

帕哲罗从口袋里摸出皱皱巴巴的烟盒,低头叼出一支烟,一边点燃一边问石扳子:“还有公交车吗?”

“有,我坐的那路车收车晚,我弟弟应该还在车站等我呢。”石扳子回答道。

“我得看运气,赶不上末班车就只能在矿上打地铺了。欠揍的玩意儿!”帕哲罗喷着烟雾骂道。

石扳子“哼”了一声,模仿起芝麻粒儿的腔调:“黑蜥买得起矿区附近的大窝棚,班长买得起矿区附近的小窝棚,而你我只能住在远离矿区的贫民窟。”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满是席地而坐的首陀罗。

单调的发动机轰鸣声震动着整个车厢,使石扳子和石斧子更加疲惫。

“还是给爸打个电话吧,别让他等急了。”石扳子看着弟弟说。这话其实是说给他自己的。他左手食指连续勾了两次,接着,抬起左手,将手腕置于自己的左腮旁,说道:“给爸爸打电话。”电话便接通了,耳畔传来石家老爹虚弱但关切的声音:“喂,扳子呀,今天下班晚了?”

“嗯,爸,我已经坐上车了,斧子跟我在一起呢,再有一个多钟头就能到家了。”

“晚饭已经做好了,我等你们回来吃。”

“哦,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今天很好。”

前些年,石扳子的父亲患了尘肺病。尘肺病人是不能干太多活的,即便这样,他还是坚持每天亲手为儿子们做一顿晚饭,而且一定要等儿子们回家后一起吃,不管多晚。

打完一通电话,兄弟俩的心安定下来,他们又拿出《帝国历史》和《梵化之路》读起来。漆黑的夜空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呛人的脏雾在空旷的厂区间弥漫,飘荡,如孤苦的幽魂在游荡着寻觅前世的冤亲。为了节约能源,首陀罗乘坐的公交车在行驶时总是熄灭车厢内部照明灯的。因此,石扳子和石斧子只能借助手腕部发出的微弱光亮阅读。困意如海浪般袭来,石扳子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盯着书上的文字,他认得每一个字,却无法领会这些字联结在一起的含义。于是,只好把刚刚读过的文字再重读一遍。

正在这时,车子来了个急刹,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超大号的铝制饭盒,“啪”的一声砸在石扳子脚前,饭盒的盖子崩飞,从饭盒里滚出几块硬邦邦的东西,正撞在石斧子脚上。石扳子和石斧子不约而同地把手腕发出的光汇聚在那几块硬东西上——乌溜溜的,再熟悉不过,是煤块。黑暗中,一只大手慌忙抓取这些滚落的煤块,把它们重新收回饭盒。石扳子把手腕的光打向那只忙碌的大手,那大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光又照向捡煤块的人的脸,一晃而过,仿佛不经意。石扳子清楚地看到一张土黄的脸孔,大大的眼袋,斑斑驳驳的头发,那一块块秃掉的部分是因为长了癣。这个人石扳子认识,也是矿上的,叫癞头,十二班的。

下车后,石斧子忿忿地说:“癞头那家伙偷煤,我明天要告发他!”

石扳子瞪了弟弟一眼,训斥道:“又不是你家的煤,你干嘛做那得罪人的事儿?再说,就那几块煤,能值几个钱?”

“可是偷窃是不道德的行为,于诺大师说的。”石斧子争辩道。

“他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这都不明白?”石扳子拿出兄长的威势,“还有,那个该死的于诺是谁?”

“你也穷,我也没见你偷!”石斧子的倔劲儿上来了,大声嚷嚷着,“‘为保存一头母牛而心甘情愿地牺牲生命,可以保证我们这些出身卑贱的种姓得救5。’所以,好的首陀罗就算饿死也不会偷主人的牛。偷窃是恶劣的行为,我死也不会偷!还有,于诺大师是《梵化之路》的作者,他不是‘该死的’!”

“如果有一天,我快要病死了,你会偷吗?” 石扳子尖刻地问道。

石斧子沉默了片刻,涨红了脸,说:“我会去求黑蜥。”

“求他?”石扳子步步紧逼,“你以为他斜眼黑蜥是慈善家?你看那些在矿上受伤的,死掉的,斜眼黑蜥帮过他们吗?”

石斧子低下头,眼里噙着泪,喉咙上堵塞着哽咽,嘟囔道:“可是于诺大师的书上说首陀罗要手脚干净才能解脱的。”

看着弟弟委屈的样子,石扳子叹了口气,略带歉意地安慰道:“斧子,放心吧!我们跟癞头不一样,不会沦落到要靠偷东西过活的。我们不属于这里,迟早会离开的。”

热腾腾的饭菜使兄弟俩忘却了因为癞头而起的争执。因为是父亲的手艺,粗茶淡饭也香得很。为了让兄弟俩多吃一口,石家老爹是不大吃晚饭的,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狼吞虎咽的儿子。石扳子看不得父亲这样苦着自己,就往父亲碗里夹几块土豆,可父亲总是夹回石扳子和石斧子的碗里,笑着说不饿。今天晚上的话题自然是几天以后的晋升考试,因为希望渺茫,石家老爹倒也不抱什么期望,只是嘱咐扳子别因为熬夜复习伤了身子。

可是熄灯以后,石扳子还是偷偷在被窝里借手腕射出的光束学习,尘肺病使石家老爹呼吸困难,难以入睡,他当然知道儿子为晋升考试付出的努力,也心疼儿子的身体,但是,只要他看到儿子被窝缝隙透出的微光,便假装已经睡着,不去打扰儿子备考。石扳子也知道父亲是在装睡,更能感受到父亲的那份疼惜。

今夜,石扳子把睡前的时间用来练习数学,这是他最擅长的科目,从初等代数到微分方程,书上所有题目他都如数家珍。他经常对石斧子说:“我在以艺术家的眼光洞彻数字之美。”石斧子却对这代表人类心智之荣耀的学问毫无兴趣,他只喜欢亲近梵天。他不相信晋升考试的成功可以带来真实的幸福,而是坚信虔敬的信仰才能使人于死后实现梵我合一的终极圆满。

复习了一些定理,解了两三道题目,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为了保证每天五个半钟头的睡眠,石扳子必须十一点睡觉,明天四点半还得起床为父亲准备早饭。虽然父亲坚决反对石扳子这么辛苦,但是石扳子还是执意如此。

这临睡前的十五分钟是石扳子雷打不动的励志时间。他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心上轻点三下,耳畔响起一个激情洋溢的声音:“努力!成功就在不远处等着你!”这声音是石扳子在艰辛的工作和贫困的生活中不断奋进的重要动力。“欢迎各位准时收听达希尔在每晚十点四十五分为您带来的《晋升考试!冲!冲!冲!》。我曾经与你一样,是一名卑贱的首陀罗,现在,我早已通过了首陀罗晋升考试,成为洁净的吠舍。如今,我生活在城市花园——婆罗门的世界,为高贵的婆罗门和勇武的刹帝利服务,月薪五万坦卡。我的周围花团锦簇,绿树成荫。这里,食物充足而卫生,出入有车,居室宽敞。每年我都有两个月的带薪休假。我会去旅行,感受雄伟的高山、深邃的大海和广袤的草原。毫无疑问,我成功了。我经常反躬自问,我凭借什么获得了今天的成功?无非努力而已!只要你愿意竭尽全力,你就会发现一个令你惊喜的自我。不要再焦虑彷徨,不要再怨天尤人!要相信,你就是自然的奇迹。只要你还在认真听我的节目,就证明你是不认命的人!这世界上95%的人缺乏开发潜力的决心。这一大批人迅速聚集在平庸之原上,哀叹自己的不幸,余生无望。而另外5%有勇气的人已闯入开风气之先的行列6。要做那杰出的5%,还是那平庸的95%,全在你今天的选择。来吧,跟我一起大声吼出来!今天,我开始新的生活。今天,我爬出满是失败创伤的老茧……”十五分钟后,石扳子回味着这激情澎湃的声音,沉沉睡去。

1. 给矿工吃豆子是有传统的,详见《资本论》马克思,第一卷,628页,注释8。

2. 食品安全问题是横亘中外,纵贯古今的,详见《资本论》马克思,第一卷第八章。

3. 有些首陀罗会回避自己的姓氏,因为通过自己的姓氏,别人会立刻知道他是首陀罗种姓。

4. 这种考试类似英国殖民印度时的文官考试。

5. 《资本论》马克思,第二卷第二篇“资本周转”第十二章“劳动期间”264页。

6. 《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美】奥格·曼狄诺著,第二十三章108页。


石扳子和帕哲罗偷偷爬上了一趟运煤的列车,裹了厚厚的衣服,躺在最末一节车厢冰冷的煤堆上,这车厢没有顶盖,列车运行带起的寒风飕飕地穿透两个人的大衣,他们像两只老鼠一样,开始拼命地挖,终于在煤堆上挖出一个可以避风的坑,躺在坑里,望着空洞、漆黑的夜空,想着各自的心事。

夜深了,虽然躲在坑里,石扳子还是能感到一股冷风吹在自己的头皮上,身下的煤块硌得他睡不着觉。他翻了个身,听到帕哲罗也在翻身。

“真他妈冷!”帕哲罗小声抱怨道,好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是在探问石扳子要不要一起聊聊。在难捱的时候,有个人说说话总是好事。

“这些煤真是硌得慌!”石扳子扭了扭身子,也开口了。

“假如这次考试通过了,成了吠舍,你最想做什么?”帕哲罗问。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通过考试成为吠舍比登天还难,但是只要有一丝希望,就挡不住人们的憧憬。

“先带我爸去医院洗个肺,然后买个空气净化器,再来个制氧机!这样他的尘肺病可能会养好。还得给我家斧子买套新衣服,这样他就可以昂起头去神庙了。如果能再多攒些钱,就在城市花园——婆罗门的世界买一所大房子,把爸爸和弟弟接过去,再也不让他们住贫民区了。哦,还要买一块墓地,把我妈从乱坟岗迁过去,找人替她刻一块石头墓碑。最重要的是让我弟弟离开煤矿,继续念书,学法律。

“你不知道,当年我妈在一家纺织厂当工人,后来,发生了粉尘爆炸。我爸为了这事找过厂里,却被厂区治安队轰了出去。后来,遇难女工的家属们联合起来,一起披麻戴孝到厂里讨说法,这次,厂里不光出动了治安队,还请来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律师,手里拿着一份大蓝字的文件和一本厚厚的《梵天法典》,宣称要起诉那些死掉的女工——违反安全生产制度,导致事故发生,造成厂方经济损失。当然,如果家属答应不再到厂里来闹,厂里也可以网开一面,不起诉那些女工,还可以帮助她们的子女推荐工作。

“这家纺织厂的主人是婆罗门种姓,拥有好多产业,咱干活的煤矿也是他的。首陀罗与婆罗门对簿公堂本就犯了下等人冒犯上等人的不敬之罪,而且历史上首陀罗从来没有在对高级种姓的诉讼中获胜;首陀罗又总是人口过剩,有一个工作岗位是不容易的;更要命的是,首陀罗敬畏一切印在纸上的东西,比如包装精美的厚书、大蓝字的文件。因此,多数遇难女工的家属都同意了厂方的提议,而少数不愿妥协的人,都被厂区治安队殴打、拘禁,听说还死了人。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所以,我要让我家斧子好好念书,学法律,免得以后不明不白地受人欺负。”石扳子说着,脸上泛起了愁苦的笑容。

“你还有亲人可以想念!真好……”帕哲罗的话语充满忧伤,表情却像钢铁般坚硬。

石扳子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一时语塞。

帕哲罗下意识地摸出烟盒,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有烟了,于是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塞回口袋,骂道:“他娘的!十坦卡一包的烟都抽不起了!下次发工钱了,老子买它十包!你看,我现在一个人好得很,没亲人,也没牵挂,没压力。我只需要照顾好我自己。这次要是能成为吠舍,有了钱,我就开一间自己的工厂,雇佣很多很多首陀罗!到那时,我要抽一千坦卡一包的烟!我要住在工厂附近的大宅子里,不用每天挤公交上下班,哪怕只有一百米,我也要开车上班!我还要娶三个吠舍女人当老婆,吠舍女人都身材匀称而且有教养。首陀罗女人要么瘦得像骷髅,要么胖得像死猪,而且都粗俗得要命。当然,家里的佣人只好用首陀罗。我要雇三个厨子,一个做面点,一个做热菜,还有一个切墩打杂。每天吃饭用八个碗,有荤有素……”

帕哲罗越说越兴奋,其实他从没见过一个吠舍女人,也不知道传说中的大宅子是个啥样子,石扳子只是含笑听着,听一个身处孤独和贫苦之中的人诉说自己的梦幻,渐渐地,他眼前的黑夜变得模糊,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最终沉入了安静的睡眠。

晃动的车厢摇落顽皮的煤块,煤块滚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石扳子的额头上,又跳到石扳子身边它黑色的同类中间隐藏起来。

石扳子睁开眼,揉揉额头,看着留恋夜空的最后几颗星在白昼中慢慢隐没。火车在丛林中行驶,石扳子贪婪地呼吸着林中清新寒冷的空气,这在他居住的工厂区是绝对不会有的。火车略略减速,密林变得稀疏,马上要到湿婆谷了。石扳子把帕哲罗叫醒,两个人从车上跳下,向站台走去。

这是一个小站,因为年久失修,站牌上“湿婆谷”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但是石扳子和帕哲罗对这个小站已经很熟悉,每年的晋升考试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车站大门、候车室、售票处全是木质结构的,有漆成绿色的尖顶,而墙壁、立柱则是深黄色,车站四周环绕着树林,一棵棵深绿的老松立在料峭的寒风中,一蓬蓬枯黄的野草伏在斑驳的雪地间。站台上已经挤满了衣衫褴褛的青年首陀罗。石扳子和帕哲罗加入熙熙攘攘的人群,缓慢地向出站口移动。从车站到真正的湿婆谷还有十公里的路程。车站外有不少拉脚的拖拉机和三轮车,当地村民不会错过这一年一度的赚钱机会。石扳子和帕哲罗也不问价,直接徒步向湿婆谷前进。

第一天的考试是体能测试,每年都一样,简单直接,就是爬山,从湿婆谷的起点,负重二十公斤,十小时之内,翻过湿婆谷南面的一座山,到达宿营地,并在那里准备第二天的文化测试。在这样的情况下,车站到湿婆谷的十公里是徒步还是乘车,就关系到体能测试的最终成绩。

虽然当地村民百分之百是首陀罗种姓,但是并没有对同样种姓的考生表现出丝毫的同情。雇车的价格高达三百坦卡一个人。石扳子他们辛辛苦苦一个月,也不过拿一千坦卡的工资。而石扳子和帕哲罗最擅长的就是爬山,多走十公里的路对他们来说不成问题。在矿上,很多时候都要背着沉重的工具、食物和水,在井下走一个多小时,这期间还要经历至少三次上山,所谓上山就是爬井下的阶梯,每段阶梯都是六十度以上的陡坡,有些地方通风不好,缺氧,可工人们被要求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工作面,否则就要罚款,经历过这样的锻炼,每年第一天的测试对于石扳子他们来说都是一次游山玩水,很多人十小时根本到不了宿营地,而他们总是提前三个小时到达。因此,他们绝不会为了节省体力而让当地村民讹去三百坦卡。

到了湿婆谷,漫长的等待之后,一列车队从山谷的另一侧开进来,前面是一辆军用越野吉普,坐着一个青年军官。这军官颧骨高耸,眉头紧锁,两只蓝色的眼睛厌恶地扫视着聚集在山谷里的人群。军用越野吉普的后面是三辆装甲运兵车,再后面是一辆宽大敦实的豪华轿车,接下来又是三辆装甲运兵车,最后是三辆军用卡车。这样的车队出现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可算得上是稀罕事,那些拉脚的村民们刚刚讹诈了同为首陀罗的考生,现在正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的破车上,一个个伸长脖子望着,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1。

车队进入山谷后,并不减速,直接开进山谷中央,吓得人群慌慌张张地分向两侧。车队停下,装甲运兵车里蹿出荷枪实弹的士兵。这些士兵迅速地把人群从车队附近驱离。跟那些村民一样,士兵们对与自己同样种姓的人也毫不留情,任何由于拥挤而向车队挪动的人都遭到枪托的痛击,不管是考生还是村民。

待这些士兵开辟了足够的空间,豪华轿车的副驾驶的门打开,一个身着白衣戴红色小帽的侍者走了下来,他指挥士兵把卡车运载的东西一件件搬下来,运到豪华轿车附近。几个士兵熟练地将这些东西组装起来,十几分钟后,一个台阶、麦克风、扩音设备一应俱全的演讲台出现了,这演讲台五米见方三米高,有长而缓降的台阶通往地面。小红帽侍者碎步快走来到豪华轿车跟前,俯身敲了敲司机后面座位的车窗,车窗安静地降下去,一张肥白而厌倦的脸露了出来。小红帽侍者小心翼翼地汇报:“主人,一切就绪了。”这声音是颤抖而尖细的,似乎不是从一个男人口中发出的,而是从一个恐惧的孩童口中发出的。主人没有回答,只是略略点了点头,小红帽侍者立即轻轻打开车门,欠着身用手挡住车门框的顶部,那位主人从车里探出一只脚,光亮的皮鞋还没踏上地面,就又缩回车里。小红帽探身聆听主人的教训,身体微微颤抖,突然双膝跪地,然后整个人趴在地上。主人重新从车里伸出一只脚,踏在小红帽的背上,慢慢从车里探出头,这头顶是秃而油的,周围还剩下多半圈头发,然后是臃肿的上身,最后是肥硕的屁股。秃头主人站在小红帽的背上,昂首挺胸,胸前别着一枚长方形的金色徽章。小红帽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小心谨慎地呼吸,生怕胸腔过分的起伏会扰了背上主人的兴致。秃头穿了一身黑色的礼服,心满意足地环视四周,然后,踏上演讲台的台阶,慢慢登上演讲台。小红帽见主人已经上了演讲台,便爬起来,正了正自己胸前的徽章。这时,石扳子才注意到,原来,小红帽的胸前也别着一枚徽章,只是这徽章是圆形的,青铜色,图案看不清。

小红帽侍者肃立在讲台下面,轻蔑地瞟了一眼对着他指指点点的村民,又恭敬虔诚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就像一只趾高气扬的狗,随时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那青年军官早已从越野吉普上下来,背靠着吉普车看着秃头和小红帽的表演。当他看到秃头终于喘着粗气爬上讲台时,再掩饰不住鄙夷的神气,解下外腰带,在自己大腿外侧不耐烦地抽打着。

秃头扶着讲台的扶手,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颤颤巍巍地说:“欢迎你们来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你们身为卑贱的首陀罗,理应终生汗流浃背地劳作,以此洗刷前世因贪婪而犯下的罪孽。但是,你们之中也许会有个别杰出者,历经数劫磨砺,注定在今生摆脱这低贱的种姓,不再受诅咒,不再被厌恶,有资格成为一名遵纪守法的平民——吠舍。湿婆是毁灭之神,这谷地之所以叫做‘湿婆谷’,正预示着你们中的一些人会从这里告别过去,踏上全新的人生道路。毗湿奴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2。’我期待看到新的平民在这里出现。梵天与诸位同在!”

秃头说完转身下了讲台,小红帽又迅速地趴在地上。

那军官重新系好外腰带,收起对秃头的鄙夷神情,大步跨上讲台,一双蓝色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台下的众人。他言不由衷地拖长声音说:“感谢高贵的婆罗门——本德·赛特——对大家的训示。”他顿了顿,似乎打算恢复自己本来的风格。“我是埃贝克。这次考试的总负责人。”果然,变成一种果断坚决的口吻。“本次考试第一天为体能测试,你们每个人将领到一个二十公斤的包裹,这包裹与你们手腕上的色芯识别码一一对应。你们要带着自己的随身物品和这个包裹,在十小时内,翻越湿婆谷南面的象背山,到达宿营地。不能按时到达者直接淘汰。第二天为文化测试,将考察诸位在梵文、数学、科学、历史和礼仪等方面的素养。通过者将参加第三天的体检和虔诚度测试,这将排除各位携带传染病病原的可能,并防止思想不纯者混入吠舍种姓。”

听到这里,石扳子不由得想起过去几年参加晋升考试的经历——从一开始只能通过第一天的体能测试,到最近两年能够稳稳通过第二天的文化测试,却总是止步于第三天的虔诚度测试。所谓虔诚度测试,就是从婆罗门经典著作《梵颂》中随便抽出一个章节,参加考试者必须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才算通过。一个首陀罗出身的人完成这样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背诵这几十万字的经典,很多高级种姓都是从牙牙学语的娃娃抓起。那位本德·赛特胸前的金色徽章其实就代表了《梵颂》,那是只有婆罗门才可以佩戴的徽章,标识着他们高贵的身份。首陀罗父母都要上工,根本没时间照看孩子,更别提教孩子《梵颂》了,况且,很多首陀罗父母自己也读不懂《梵颂》。石扳子就是从十多岁以后才开始接触这部经典的。虽然他脑子好使,记忆力也不错,可是面对这么大部头的东西还是力不从心,而且,这部经典是几千年前的东西,背起来生涩拗口,石扳子完全没兴趣。因此,他在过去两年的虔诚度测试中都交了白卷。今年考试前,他是背过一些《梵颂》了的,可是还是完全没把握,只希望考到的章节恰恰是自己背过的。

只听埃贝克继续说:“第四天,你们将打开领到的包裹,里面是今年特别加试的题目。”

“唔……”人群骚动起来——“今年还有加试?”

石扳子和帕哲罗面面相觑。

“往年不都是只考三天吗?”石扳子大睁着眼,问帕哲罗。

帕哲罗一脸茫然地反问道:“今年怎么回事?”

埃贝克不理会人群的疑问,宣布道:“到指定的卡车领取包裹,半小时后正式开始测试!”

石扳子和帕哲罗在初冬的山间愉快地攀爬,享受着冰爽的微风拂过脸庞的舒适感觉,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迎接这山中清新的空气。他们没有走大多数人走的大路,而选择了一条崎岖的小路,既然体力不是问题,为什么不趁这机会好好游览一番呢?这座象背山他们已经爬过多次,熟悉得很,不会迷路。石扳子仰头看着山坡上高耸的树木,枝桠上已覆盖了一层蓬松的白雪,毛茸茸的,可爱极了。不知是阳光还是微风,高处枝桠上的雪花不时轻轻飘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安逸而静谧。石扳子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摸近处枯草上的白色雪球。这雪球一触即碎,簌簌地落在地上。石扳子和帕哲罗继续往山上爬,淡淡的阳光洒在山坡上,林木稀疏的地方,阳光直接撒在两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如果不是心中压着接下来几天的考试,没人会否认这象背山是游山玩水的好地方。现在虽然也在游玩,终究无法尽兴。

正当石扳子踏着脚下厚厚的落叶,留恋于山中美景的时候,帕哲罗突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一个劲儿地用下巴点指着什么。石扳子顺着帕哲罗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不远的树下靠坐着一个人,破烂的棉袄,油兮兮的帽子,身边有一个和石扳子他们一样的包裹。“也是参加考试的。”帕哲罗说道。

石扳子绕到这人的面前。只见这个人双目紧闭,嘴唇干裂,面色青白,半坐半躺,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晕倒了。石扳子用自己的脚碰了碰那人的脚,喊着:“喂,喂,别睡了,再睡就没时间了。”

那人微微睁开眼睛,虚弱地乞求道:“帮帮我,给我点吃的吧。”听声音好像是个女的。

石扳子把自己的食物和水分了一些给她。那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帕哲罗问:“你叫什么?”那人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吃着。

很快,石扳子分给她的东西都吃光了,她才开口说道:“我叫拉济娅。”

“吃饱了就打道回府吧,就你这样的还想在十小时之内到达宿营地?” 帕哲罗刻薄地说。

石扳子埋怨地看了一眼帕哲罗,帕哲罗闭了嘴。

可是,当石扳子转回头,再看到拉济娅青白的脸色,也有点担心了,于是问道:“你是第一次参加这考试吗?”

“是的。”拉济娅说。

“哎,那你跟着我们走吧。”石扳子叹气道。

于是,石扳子和帕哲罗在前面走,拉济娅在后面跟着。走了不到半个小时,拉济娅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石扳子回头向山下望去,只能看见枯树丛中一顶油兮兮的帽子在缓慢移动着。石扳子又看了看帕哲罗,帕哲罗知道石扳子的意思,瞪大了眼睛说道:“狗不能喂太饱,人不能对太好。我们已经分给她吃的了,剩下的事情她得自己搞定!”

石扳子劝道:“还是帮帮她吧,都是首陀罗,活得不容易呀。”

帕哲罗拗不过,只好又陪着石扳子往回走。

石扳子接过拉济娅的包裹,转身上山,一边走一边回过头问道:“你的体力怎么这么差啊?”

拉济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紧走两步,说道:“我每天要干十四个小时的活儿,加上耽误在上下班路上的时间,每天能睡上六个小时就不错了。这些日子又一直在赶路,怎么可能体力好?”

“你是做什么的?” 石扳子接着问。

“我在面包店工作。”

帕哲罗听到“面包”两个字立马来了兴趣,问道:“那你们面包是不是随便吃啊?”

拉济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过脸问石扳子:“你们俩是做什么的?”

“我们是矿工,挖煤的。”石扳子回答。

拉济娅又转向帕哲罗,笑着问道:“你们在煤矿工作,家里的煤可以随便烧吗?”

帕哲罗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幅屈辱的图画来:每天下班后,走出矿区前,矿工们都要被斜眼黑蜥的矿区治安队翻兜、翻包,以防止矿工们夹带私藏。石扳子也记起了从癞头的饭盒中跳出来的煤块,心想,他是怎么做到的?

拉济娅见他俩都不说话,就接着说:“我们店的经理宁愿面包发霉、扔掉,也不会白给我们吃。”

“为什么我买的面包里会有蟑螂?” 石扳子看着灌木丛的枝桠间附着的一只空蛹壳随口问道。

拉济娅很自然地说:“卖给首陀罗的面包都这样,蟑螂啊,蜘蛛啊,这些只是能看到的,还有看不到的呢!比如,各种工业添加剂呀,罂粟壳粉啊……”

“你们自己吃么?”帕哲罗问。

拉济娅苦笑着说:“本来,我们是吃小灶的。可是,后来,要降低成本……咳,自我安慰呗,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再说,我也不可能这辈子只吃面包,总得吃点儿别的,可是谁知道别的里加过什么呢?首陀罗嘛,都这样,互相毒害呗……”

石扳子发觉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大家的脚步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于是打岔道:“如果这次考试能通过,我们也是吠舍了。吠舍不吃你们做的面包吧?”

“那当然!他们只吃专为吠舍生产的精品面包,就像我面包店的经理那样,他就是吠舍种姓。刹帝利和婆罗门有更高级的特贡面包,我听说,这种特贡面包从小麦的种子到灌溉的用水,从耕种到收割,从加工到烘焙,所有流程都很有讲究,而且都必须由吠舍完成,根本不允许首陀罗参与。”人一旦唠起自己擅长的话题就总是滔滔不绝,更何况又有人帮着背包裹。

就这样,拉济娅和石扳子他们边说边走,顺利抵达了宿营地。宿营地的大门口站着十几个士兵,他们担任体能测试的检核官,负责为按时抵达的考生们颁发合格证。此时,天已经黑了,周围的荒山野岭都是一片漆黑、寂静,这宿营地则更显灯火辉煌,人声喧嚣。

瘦弱的拉济娅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她已经重新背起了自己那二十公斤的包裹,正快步走向一位检核官,检核官看了看她青白的脸色,也没多问,递给她一张合格证。

拉济娅向宿营地里面走了几步,就停下来等待石扳子和帕哲罗。又过了两分钟,石扳子和帕哲罗也领了合格证走进宿营地。这宿营地没有永久性的房屋,只有一排排临时搭建的板房。东侧的板房是留给女生的,西侧的板房是留给男生的。拉济娅跟石扳子和帕哲罗道了晚安,就向东侧的板房走去。

石扳子和帕哲罗走进西侧分配给他们俩的板房,里面没有床,但是有一盆炭火,这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好了。帕哲罗靠墙坐着,拿出一本梵文书读了起来,石扳子则躺在地板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的文化考试,在宿营地附近的“湿婆谷晋升考试中心”进行。“湿婆谷晋升考试中心”是瓦尔那帝国官方的叫法,石扳子和帕哲罗则把这考试中心称作“马蜂窝”,其实这建筑的外表并不像马蜂窝,而是恢弘壮丽的马鞍形,但是在建筑内部,则满是窄窄的通道和小小的单人间。石扳子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褐色西服,走进分配给自己的单人间,这个单人间只有一平方米,一个小凳子就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积,石扳子别扭地坐在凳子上,放下一端固定在墙上的小桌板,弯腰伸手拿出放在小凳子下面的一小瓶水。帝国为了节约资源,这一小瓶水就是考生在这一整天里的全部给养。今天的文化考试要连续进行八个小时,期间没有休息时间,为了防止作弊,不允许自带任何食物和水,连外衣都要穿考试中心统一提供的,石扳子的那件褐色西服就是借来的。文化考试的前五百名有资格参加第三天的体检和虔诚度测试。

石扳子接过屋顶机械臂递过来的卷子,对着上下左右的十四个监控摄像头打了招呼,就开始答题。石扳子对文化考试信心十足,因为最近两年,他都通过了文化考试。

在另一个房间的帕哲罗则战战兢兢,他过去六次考试都是在第二天结束的。

八个小时之后,石扳子把厚厚的卷子和草纸递给屋顶的机械臂,把小桌板收起,站了起来,由于用脑过度且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他的头有些晕。

回到宿营地的板房,石扳子见帕哲罗已经在掰面包吃了,于是也盘腿坐下跟他一起吃。正在这时,一顶油兮兮的帽子从门口探了进来,是拉济娅。

人们在面临同样的挑战时很容易熟识起来。帕哲罗一见拉济娅,立即微笑着打趣道:“嚯,债主上门喽!”

石扳子略带惊讶地问道:“昨天分你的食物都吃完了?”

拉济娅不客气地承认道:“早上都吃了,不然怎么坚持到现在?”

帕哲罗递给她两个面包和一袋豆子,说:“只能再给你这些了,我剩下的也不多了。”

石扳子问拉济娅:“你来参加考试怎么不多带吃的?你不知道考试这几天我们完全不能与外界接触吗?”

拉济娅笑着说:“我本来是带了不少吃的,谁知在来参加考试的路上丢了钱。”这时候,她压低了声音,往门口看了看,说:“我习惯把一部分钱藏在袜子里,另一部分放在上衣口袋里。”接着,她恢复了正常的音量,“结果,放在上衣口袋里的钱被偷了,或许是掉在地上了,我不知道。总之,下火车的时候我发现它没了,但是从火车站到湿婆谷这段路还必须雇车,否则我连体能测试都过不了,可是我剩下的钱不够雇车。我好说歹说,才用自己的食物抵了一部分车费,如今我的兜里就剩下一张返程车票了。”

“你可真行!考试这几天你只能靠讨饭过日子了。”石扳子含笑说道。

拉济娅笑嘻嘻地说:“不过,现在看来,我的策略并没有错,幸运之神派了两位大善人帮我!”

这时,石扳子感觉手腕振动了一下。

“考试结果出来了。”石扳子紧张起来。

虽然很有信心,石扳子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攥紧左拳,左手手腕上射出一束光线,石扳子调整角度,让光线打在墙壁上,考试排名是30名,比去年还提高了两名,石扳子安心了。

拉济娅和帕哲罗的手腕也陆续振动了。拉济娅快活地攥紧左拳,左手手腕射出一束光线,照在地面上。石扳子和帕哲罗不约而同瞪大双眼盯着地面上的数字,异口同声地惊叹:“天啊!第1名!”

石扳子睁大双眼重新打量起戴着油兮兮的帽子的拉济娅,看着她青白的面孔,怎么看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除了瘦弱,没有别的特点。

帕哲罗则略显焦虑,他已经失败六次了,今年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次还是失败,就再没有机会成为吠舍了。

帕哲罗紧紧地攥着拳头,石扳子屏气盯着帕哲罗左手手腕射出的光线,拉济娅则撕着帕哲罗给的面包不停往嘴里塞。那光线先打在石扳子的腿上,数字按照石扳子裤子的曲面扭曲着,看不清楚,似乎是个三位数。帕哲罗调整光线的角度,最终清楚地打在墙壁上——479。

“万岁!”石扳子喊了起来。

拉济娅抻着脖子使劲咽下喉咙里的面包,咧嘴笑开了。

帕哲罗已经习惯了失败,没有为突如其来的成功做好准备。他愣了一会儿,转过身,从自己的大背包里翻出一小瓶酒,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这酒是我七年前买的,是为了庆祝考试成功而准备的。每年我都带着这瓶酒来参加考试,每年又都原封不动地把这酒带回家。今天,心情好!咱仨把这酒分了吧!庆祝一下,不管明天会怎样!”

“干杯!”三只水杯碰到一起,没有清脆的撞杯声,放了七年的酒也没有多少酒味儿了,但是喜悦的气氛不亚于任何一场欢快的聚会。

“你今年多大?”石扳子问拉济娅。

“二十。”拉济娅答道。

帕哲罗问:“你怎么二十岁才参加第一次考试呢?规定十六岁就可以呀!你今年才来参加考试不是会错过四次机会吗?”

拉济娅说:“我家离湿婆谷太远了,往返需要一个月,这可是一大笔开销,再加上考试报名费,另外,要请一个月的假而不丢掉工作,我就不得不提前为店主多干一个月,可我们店的规矩是月休一天,要提前把这一个月的工做出来,实在不容易呢。”

石扳子说:“都差不多,我们也是月休一天。不过,你好厉害,第一次参加考试就能考第一名。我自认为头脑很聪明,除了《梵颂》,其他东西看两遍就都记住了,可是,和你比起来,我就太差劲了。”

拉济娅笑着摆摆手:“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得进去,也记得住。遗忘对于我来说似乎很难。不管数学、梵文、历史、礼仪还是科学,好像它们是个整体,既互相联系,又各有特点,我喜欢在头脑中摆弄它们。”

帕哲罗插话道:“我说,你们两个天才,就别交流经验了,让我这个普通人怎么活啊!来吧,喝一口酒!”

石扳子哈哈笑着说:“来啊!庆祝我们的帕哲罗同学实现历史性突破,并预祝他通过全部考试!”

帕哲罗咽下口中的酒,说:“其实能通过文化考试对于我已经很意外了,以后的考试就尽人事,知天命吧!”

“不管怎么说,像我们这样三个都通过文化考试的,一定是小概率事件了,也许我们这次真的能一起成为吠舍!”石扳子眼望前方的墙壁,仿佛看到了幸福的未来……

转过天的上午,体检。

排队等着体检的石扳子看到陆续有人沮丧地走出宿营地,大约是因为被查出了某种传染病,他们的余生将再也没有机会接触高级种姓了。石扳子想,像自己这样的首陀罗,就算再怎么注意个人卫生,也不得不用刚从煤里、土里、机油里抽出来的手拿食物,不得不在脏雾中呼吸,不得不直接接触对人体有害的生产原料,所以生病是正常的,不生病才是意外。

“许多首陀罗都会生病,我又凭什么奢求健康呢?不!我是自然的奇迹,我与众不同,我就是达希尔所说的那5%的勇者,而梵天是眷顾勇者的。”石扳子自言自语道。

他躺在体检车里,一片惨白的灯光,寂静,这车隔音效果很好,他听不到外面的嘈杂,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每次体检他都很紧张,担心自己患了传染病,但是每次又都能幸运地通过。他心里默念着:“梵天佑我!梵天佑我!”平时,他从不祈求梵天,连去神庙礼拜都让石斧子代劳,他知道自己一点都不虔诚,所以,在历年的虔诚度测试中不及格也不冤枉。突然,全身各处的刺痛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和虚伪祈祷,他感觉很多针扎进了他的身体,又有很多大约是传感器的东西在他身上游走着。几分钟以后,他听到一个声音机械地宣布:“正常!正常!”石扳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穿好衣服从体检车里出来。拉济娅和帕哲罗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你们怎么样?”石扳子问。

“谢天谢地,都通过了。”拉济娅说。

“那就看下午的虔诚度测试了,我最怕这个。”石扳子有些发慌。

虔诚度测试时间为三个小时,要默写从《梵颂》中随机抽选的章节。历次的虔诚度测试中,石扳子都是不到一刻钟就交卷了,其实,只写个名字,根本用不了一刻钟,但是他总是祈求梵天,希望得到神的启示,获得灵感。可是,梵天似乎总是拒绝回应。因此,每次,他都灰溜溜地离开“马蜂窝”,步行到湿婆谷火车站,趁天黑偷偷爬上去往自己家乡的货运列车。

“《梵颂》你们都读过一遍了吗?”拉济娅问。

“去年刚刚看完第一遍,还背了几个章节。我算过,我背下来的章节占全书的百分之一。”石扳子回答。

“我连一遍还没看完呢。”帕哲罗说。

“我全都背下来了。”拉济娅正了正油兮兮的帽子。

帕哲罗和石扳子这次倒是很淡定了。石扳子只是耸耸肩:“你是天才,我们跟你没法比。”

“你们相信预感吗?”拉济娅瞪大眼睛问。

“我不信。”石扳子和帕哲罗异口同声道。

“你们最好相信我的预感。”拉济娅自信地看着两个满腹狐疑的朋友,快速地说,“我查阅过最近三十年的全部虔诚度测试题目。依据概率论,计算出了今年最有可能考到的十个章节。你们要不要看看。”

石扳子和帕哲罗纷纷摇头。

“就剩几个小时了,现在看也记不住。”帕哲罗说。

石扳子也附和道:“你知道我记住一个章节要多久吗?要三周……”

虽然嘴上这么说,石扳子和帕哲罗还是伸手接过拉济娅递来的便笺,对视了一下,帕哲罗对石扳子点点头,说道:“十选一,看运气了!”

经过一中午搏命般的死记硬背,石扳子惊喜地发现,在这种特殊的情形下,自己的记忆力竟可以达到如此强大的地步——他把自己选择的那一个章节全部背了下来。

“这次一定——成功!成功!成功!”石扳子在对着“马蜂窝”小单间里的监控探头怒吼。他接过机械臂递来的卷子,把卷子正面朝下扣在小桌板上,不敢看上面的题目。先在心里默念了三千遍梵天的名号。这是他一年之中最虔诚的时刻。

当他小心翼翼翻开卷子的时候,他双手举过头顶,又叠在脑后。如果不是这单间太小,他一定会跳起来的。这题目正是他中午刚刚背过的!他快速地书写着,生怕刚刚背下来的东西从脑子里溜掉。两个小时以后,石扳子看了看自己被笔硌出一个小坑的中指,轻松地把卷子递给机械臂。

他走出“马蜂窝”。不出所料,拉济娅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我就知道你会先答完。”石扳子笑着说,“谢谢你!”

“哪儿的话!”拉济娅咧开嘴笑着。

石扳子看着笑眯眯的拉济娅,不觉有些出神,几天来,他第一次注意到拉济娅的美丽的大眼睛,这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活泼、甜美又充满灵性,仿佛有某种魔力,能驱散人心中的阴霾。

当他发现拉济娅也在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的尴尬使他猛醒,他感觉脸上一热,赶紧摇着头说:“我不相信预感,但是我觉得您这次一定可以成为吠舍的,不管明天的考试内容是什么。”

“希望我们三个都可以。”拉济娅含笑说,仿佛没有注意到石扳子慌乱之下竟用了敬称。

又等了将近一小时,帕哲罗才从马蜂窝里走出来——昂首挺胸,趾高气扬。

拉济娅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顺利吗?”

帕哲罗笑着摇头:“一点儿都不会。十选一,我选错了。不过,我在马蜂窝里待满了三个小时。从今以后,《梵颂》与我无关!对了,扳子,你怎么样?”

“我运气好,应该通过了。”石扳子略带遗憾地说。

“我没事,这结果已经超出我的预期了。先回宿营地吧!”帕哲罗说着,下意识地掏出口袋里皱皱巴巴的烟盒,拿到嘴边才记起里面已经没有烟了,于是用鼻子闻了闻,又塞回口袋里。

回到宿营地的板房时,考试结果已经出来了,帕哲罗把自己背包里的食物给了拉济娅,说:“反正我要回矿上了,这些吃的给你吧。我相信你会通过最终的考试。”

拉济娅嘴角往下撇了撇,忍住难过的情绪,说:“谢谢。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会去矿上看你。”

“喂,算了吧,你到这湿婆谷都要半个月,要多给你的店主干那么多活,到我们的矿上,岂不是要提前把自己累死了?再说,如果你真的成了吠舍,到矿上,会被我们这些煤黑子吓到的。”帕哲罗又转向石扳子,石扳子刚要开口,帕哲罗抢先说道:“啧啧啧,你就别矫情了。如果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抓不住,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不管你们了,喝了我的酒,就得替我争口气,我要走了。”帕哲罗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把背包甩到肩上,大步走出板房。

石扳子和拉济娅跟着跑出去。

帕哲罗说:“我要去车站,你们回吧!”

石扳子说:“拉济娅,你回去吧,我送他。”

拉济娅还是跟着。三个人走出宿营地,又走了大概两公里的山路,拉济娅开始跟不上帕哲罗的脚步了。

帕哲罗又一次说:“石扳子,带她回去吧,她都走不动了。”

“没事,我还没累呢。”拉济娅嘴硬道。

石扳子看了看满脸虚汗的拉济娅,又看了看帕哲罗,说:“好吧,你一路保重,不管明天的加试怎么样,我是一定会回矿上的!拉济娅,走吧!”

帕哲罗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石扳子则拍了拍拉济娅油兮兮的帽子,两个人返回宿营地。没有了快言快语的帕哲罗,石扳子和拉济娅好像突然变得陌生了,本来轻松的氛围一下子冷场了。他们安静地走在林间的小路上,石扳子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题,天色渐暗,拉济娅不知不觉地靠近石扳子。石扳子从没这样和一个女人接近过,他对女人的经验只是在拥挤的公交车上,被瘦弱的纺织女工用手肘推来撞去,那绝对是一件令人厌烦的事情。而现在,石扳子突然发现,在这样安静的小路上,和一个女人散步,竟如此愉悦。很快,至少石扳子觉得很快,他们回到了宿营地,在各自的板房等待最后一天的加试。

参加最后一天加试的,只剩下了五个人。喧嚣一时的宿营地显得空荡荡的。在一个士兵的引领下,这五个人拿着各自的包裹来到“马蜂窝”的大门口,那个士兵对五个人说:“乘坐一号电梯到顶层。”拉济娅不安地跟着石扳子进入电梯。等电梯门再次打开,眼前是宽敞的大厅,这彻底颠覆了石扳子对“马蜂窝”的印象。原来这楼里还有这么宽敞的地方啊,石扳子暗自思忖。

高高的顶棚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大理石地面如镜面般映出吊灯的光华,大厅四周六根巨大的白色支柱撑起整个顶棚,每个支柱旁都放置着高大的落地盆栽,肥厚的绿色叶片,粗壮的棕黑色树干,沐浴在石膏美人的喷泉中。

石扳子小声问拉济娅:“知道这是什么树吗?”拉济娅摇了摇头。环顾四望,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宏大与华丽吸引了。石扳子突然觉得自己离吠舍的生活好近,也许以后都要学着适应在这种富丽堂皇的地方出入了。

“你们,别看了,跟我来。”这次考试的总负责人埃贝克身着黑色燕尾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五个人的面前。石扳子注意到他胸前佩戴着一枚银色断月镖徽章,这徽章是刹帝利专有的,象征勇武和正义。五个人慌忙跟着这位刹帝利穿过大厅,从大厅右侧的走廊进入了一间有三排桌子但没有椅子的房间。五个人分散地站在桌子后面。

埃贝克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家好!能进入这最后一轮考试的人,即便失败,即便无法摆脱首陀罗种姓,也不失为一个杰出者。我是埃贝克,你们的主考官,相信大家已经认识我了。”

石扳子注视着埃贝克炯炯有神的双眼,觉得有些激动,认真倾听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得到一个刹帝利的肯定,他越发觉得自己不属于首陀罗,而应该属于吠舍,只有吠舍才配接触埃贝克这样高贵的人。

他的服饰多么庄严,他的谈吐多么高雅,他的身姿多么雄健!石扳子这样想着,简直开始崇拜起眼前这位陌生的刹帝利了。回想起自己每天在窝棚附近、工厂区、矿井下接触到的首陀罗,实在太肮脏、太粗俗了。他们一开口,要么是吹牛,要么是骂人,他们的衣服永远污秽不堪,他们总是一副猥琐又自大的样子,他们还偷东西,干活也偷懒,为公交车上一点点空间就大打出手,眼前的这位刹帝利绝不会做那些卑劣粗鄙的事情。“我也不会做那些事,我跟那些首陀罗不一样,我绝不是那95%的平庸者。”石扳子心里这样自言自语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埃贝克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倾听着他的每一句话,仿佛天籁之音。

“现在,请诸位在感受到振动后攥紧左拳三秒钟。”

“听听,听听,他居然对我们这些首陀罗用‘请’字,天啊,他真是太平易近人了!”石扳子感动得快要融化了。

平日里,他几乎见不到高级种姓的人,即便有那么几次机会见了,也没人正眼看他,就连黑蜥那样有些势力的首陀罗,对于同样身为首陀罗的石扳子也是颐指气使。石扳子正发愣,别人的手腕已射出光线,并在面前的桌板上现出一串数字。

“好,请核对你们的色芯识别码与你们包裹里箱子上的号码是否一致。”

石扳子回过神来,慌忙攥紧左拳,三秒之后,他的手腕也射出光线,并在桌板上映出一串数字,是10852391227。他又打开包裹,发现包裹里是一个箱子,箱子上的号码也是10852391227。

“将你们的手腕靠近箱子上的号码,箱子就会打开,里面是你们的考题。”埃贝克说。

石扳子将手腕移到箱子附近,箱子盖弹开了。

“哦,真恶心!”石扳子听到自己旁边的拉济娅厌恶地抱怨着。

石扳子看到箱子里的东西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在这箱子的重重包装里,盛满了油腻的液体,液体里浸泡的是一个奶油色的、有皱褶的物体,表面就像核桃。石扳子看了看其他人的箱子,好像都是这种东西。

“不许交头接耳!好,现在每人从我这里拿一个信封,然后抱着你们的箱子到隔壁一至五号实验室。到实验室以后再打开信封,按里面的要求完成操作,操作正确者即可晋升为吠舍,操作错误的就回去吧。”

石扳子嘴里叼着信封,双手捧着晃晃荡荡的一箱子液体,尽量不去看里面泡着的东西,进了三号实验室。

这实验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把箱子放到实验台上,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上面印着这样的话:“请将仿真人脑模型中的初级运动皮质和躯体感觉皮质标识出来,并切断连接左右两个半球的胼胝体。”石扳子不知所措,他大约知道这是人脑模型,因为他曾在某本科普读物的插图中看到过,可是他从没认真研究过脑,他惊异于眼前这个人脑模型竟小到可以置于手掌之中,他甚至怀疑这模型是不是按一比一的比例制作的。不过,这种怀疑转瞬即逝,一股强烈的沮丧情绪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感到那本已唾手可得的幸福,又突然远离了他。他茫然地带好放在实验台上的手套,拿起一把手术刀。

“为什么偏偏今年要加试?为什么要考什么人脑结构?为什么好不容易走到了最后却还是一场空?我不要回去!我不属于那儿!”石扳子对自己说着,眼前浮现出自家窝棚附近遍地横流的污水和堆积如山的垃圾。

石扳子的刀无意间轻轻触碰了人脑模型,这模型像半熟的鸡蛋微微颤动。

“难道真的结束了吗?”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梵天玩弄的可怜虫,被赐予希望,又被剥夺希望。

“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努力,每天只睡五个半小时,经历了四次失败,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石扳子仿佛在质问梵天,“为什么?为什么?我绝不是那平庸的95%,我是那杰出的5%呀!我不是为失败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不是任人鞭打的羔羊,我是猛狮,不与羊群为伍3!我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小小的人脑模型就回到羊群中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实验室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记得有谁跟自己说过话……

“哥,哥!”石扳子听到石斧子远远的急切的呼唤,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石斧子正关切地看着他。

“啊,几点了?该去上工了吗?”石扳子一边问一边试图用手撑起身子,但他感觉胳膊一点力气也没有,身子又重重跌回床上。

“三天了。”石斧子的眼里转了泪珠,“哥,你是怎么了?从考试回来你就一病不起。”

我病了吗?石扳子努力回忆着,除了实验台、人脑模型和那把手术刀,他什么也记不起了。

“我不记得自己生病了。”石扳子说。

“你病得好吓人。你回家后就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双眼紧闭,什么也不吃,爸爸喂你水都喂不进去。”

“我没事,是不是该上工了?”石扳子终于用胳膊把自己撑了起来。

“我——替你请过假了。”石斧子哽咽道。

“哎,既然已经醒了,我还是去上工吧,不然天知道那斜眼黑蜥又要扣我多少工钱。哦,对了,爸的病这几天怎么样?”石扳子虚弱地问。

“爸刚睡着,这几天他在你身边照顾你,一直也没怎么睡。我已经把给爸的饭做好了。你今天还是别去上工了。”

“去,哪能不去?”石扳子咬着牙站了起来,带着弟弟去挤公交车了。

生病的时候挤公交车异常辛苦,石扳子不喜欢虚弱的感觉,他像往常一样把弟弟安置在自己和车厢横杆之间,独自承受着人群传递来的压力,虚汗不停地冒,不过他只是忍受着,看着弟弟专心冥想的样子。

“我生病这几天,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撑过来的。还能给爸准备饭了,长大了啊!”石扳子的脸上显出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笑。

1.《药》鲁迅。

2. 这是毗湿奴的化身佛陀所言。

3. 《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美】奥格·曼狄诺著,第十一章51-53页。


“他妈的!病假?我看是旷工!”不出石扳子所料,等着他的是斜眼黑蜥粗暴的谩骂。

“我真的病了,起不来床。落下的工时,我一定会补上的。”

“好,把落下的工时给老子补上,另外,扣你这个月的工资。”

“谢谢啊。”石扳子赔着小心,卑微地说。

在这矿上,请假是一定要扣工钱的,加班是一定不给加班费的,而所有矿工也就都这么逆来顺受着,因为黑蜥有一个法宝——“不愿意干就滚,外面等着找活干的人多着呢。”

石扳子回到自己的十一班,楚拉曼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没什么?你才二十岁,还有机会的。你看,我都没参加过晋升考试,而你已经走到最后一关了……”

“好了,走吧,得干活了。”班长温和地打断了楚拉曼的话,对着石扳子点了点头,并示意所有人下井。

石扳子显然还没适应工作的节奏,愣在那里。

帕哲罗在石扳子耳边低声说:“走吧,兄弟。”这话让石扳子清醒过来。两人相跟着走进罐笼。

活干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石扳子本以为自己无法胜任今天的工作,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他居然一直坚持到中午,而且还勉强跟上了同伴们的工作进度。

吃午饭的时候,石扳子已经觉得自己的身体比早上恢复了很多。

芝麻粒儿一边嚼着大饼子,一边把嘴凑到乔汉的耳朵边,小声嘀咕着什么,眼睛却时不时地瞥向蹲在角落里的石扳子。乔汉侧着头,听着芝麻粒儿的话,附和着点头,会意地微笑。

芝麻粒儿似乎从乔汉那里获得了鼓励,越发嚣张起来。他呲着满嘴焦黄的芝麻粒儿牙,笑嘻嘻地凑到石扳子跟前,讥讽道:“嘿嘿,你这是第几次啦?”

石扳子只管低着头啃面包,没理他。

芝麻粒儿却不依不饶:“听说你连过三关,怎么最后一下不行了呢?以后跟女的干事情可不能这样啊。”

石扳子把最后一点面包塞进嘴里,喝了口水,仍然不理芝麻粒儿。

“哟,还不说话了,别跟高级种姓混了几天就忘了自己是什么玩意儿?就你这熊样儿的还想做吠舍?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也配?”

忽然,石扳子一跃而起,转瞬之间,芝麻粒儿已经被石扳子压在身下,芝麻粒儿的脸憋得通红,石扳子的左手按住了芝麻粒儿的右手,而石扳子的右手则像铁钳一样死死卡住芝麻粒儿的脖子,任凭芝麻粒儿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那只黑黑的死神般的右手。要不是班长一脚踹翻石扳子,芝麻粒儿肯定会被愤怒的石扳子杀死。

班长对着倒在地上的石扳子和芝麻粒儿左踢右踹,大骂道:“他妈的,不想干了?敢坏老子的规矩,给老子惹事!加50%的量,干不完别下班!妈的,都别吃了,干活去!”班长一把抢过愣在近处的摩尔加手里的面包,使劲扔在地上,摩尔加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到一旁。

班长的暴怒平息了事态,石扳子和芝麻粒儿坐在地上,互相怒视着,却都不再做声。摩尔加则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面包,拍掉煤渣,委屈地塞进口袋里。

石扳子揉着疼痛的肋骨,费力地尝试着站起来,才恢复不久的体力因为刚才与芝麻粒儿的殴斗消耗殆尽。也许是被石扳子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了,又或许是为自己不地道的行为感到惭愧,乔汉扶了扶眼镜,踟蹰地走过来,伸手去拉石扳子。石扳子挡开乔汉的手,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兀自走开,将乔汉晾在一边。乔汉挠了挠满是络腮胡子的腮帮,红着脸,一时不知所措。

石扳子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全身都在发抖,可还得忍耐着开始干活,不停地干活,直到所有人都收工了,他还没完成那额外的50%的工作量,所以,只能继续干下去……

等他干完活,拖着疲惫的身子坐罐笼回到地面,只有石斧子在等他。两个人慢慢地走在矿区通往公交车站的路上。沉默着。

疲劳、沮丧和屈辱充满了石扳子的内心。

这时候,从路边的一个小窝棚里,钻出一个不高但很壮实的人。

“扳子,等等。”是班长的声音,他一年前买下了这个窝棚。

石扳子停下脚步,看着班长。他知道班长是个善良的人,从他下井第一天,班长就一直很照顾他,教他如何在井下干活,教他发生事故时如何逃生,有时还分他一些食物;但是,当石扳子和其他工人背地里骂斜眼黑蜥时,班长从不附和;而且,不管是谁,哪怕是石扳子,只要耽误干活的进度,迎来的必是班长劈头盖脸的呵骂;以前班长从不打人,今天是他第一次打人,挨打的竟然就是石扳子。

班长对石扳子说:“扳子,三周以后是咱班的月休日。这次考试,我知道你很难过,月休日我带你去个地方,放松一下。”

石扳子知道这是班长表达歉意的方式,于是答道:“好的,到时候我等你信儿。”

月休日,石扳子赶了大早来到矿上,班长已经在等他了,石扳子问:“走吗?”

“再等等。我还叫了帕哲罗。”班长说。

“哦。”石扳子并不觉得意外。

“对了,跟你说个事,芝麻粒儿不在咱们班干了。”班长说,“他去黑蜥的矿区治安队了。”

“操,狗腿子!”石扳子骂道。

“总之,你以后要多留意他。”

“没事,又多了一条矿狗而已。”石扳子说。这矿区治安队的成员都听命于黑蜥,被矿工们称为矿狗。

班长、帕哲罗和石扳子,一行三人坐着公交车到了矿区附近的镇子上,低矮的窝棚中间,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门口立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挂着戏剧《达利普·赛特传奇》的海报。海报上画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婆罗门,手执利剑,脚下踏着一个小老头儿,背景是深邃的夜空和茂密的森林。

院子里面是破烂的戏台,台上的戏子化着夸张的妆容,穿着颜色艳丽而肮脏陈旧的戏服,台下的看客则穿着同样肮脏陈旧却色彩暗淡的衣服,挤坐在排列紧密的小椅子上。一个涂了口红穿着粉色碎花连衣裙的高挑“女人”走到台上,站在幕前,这“女人”忸怩作态,对台下看客笑着,他模仿女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地朗诵旁白,粗大的喉结上下移动:“很久以前,有一个善良而智慧的青年婆罗门,名叫达利普·赛特。他家财万贯,才华横溢,膂力过人。一天,他的父亲把他叫到榻前——”

幕布拉开,一个躺在由桌子拼成的病榻上的老头对一个年轻人说:“我已经老了,恐怕不久就要去见梵天了。”

“父亲,自从您生病以来,我一直在向梵天祈问,问梵天您还有多少寿命,我祈求梵天,减少我的寿命,换取您的寿命。昨夜我彻夜未眠,终于得到了梵天的答复与恩赐,他答应再赐予您二十年阳寿。”年轻人说。

他就是达利普·赛特吧,这戏肯定没什么意思,石扳子想。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不久,石扳子竟聚精会神地看了进去。

父亲含笑摇摇头:“傻孩子,我的身体我知道,它就像一架织出过最好的平纹细棉布的织机,但是,再好的织机也终有无法运转的一天。我能感到我的身体已经运转得越来越沉重了。再说,我们都是梵天所创造的,我们也终将被湿婆所毁灭,不经过这痛苦的毁灭,我们就永远无法实现梵我合一的终极幸福啊。我爱今生,我知道我也会一样在爱死亡。当母亲从婴儿口中拿开右乳的时候,他就啼哭,但他立刻又从左乳得到了安慰1。”

父亲用自己枯瘦干瘪的手抚摸着达利普粗壮红润的手,歇了口气,接着说:“在我还是个青年的时候,就像你今天的年纪,那时候我的家业还不像现在这么大,我交了错误的朋友,所以生意折了本钱,我很难过,于是决定出去旅行。

“我把家里的生意交给我忠实的仆人,吠舍种姓的管家——曼迪·西奴尔,就一个人离开了。我走了很远很远,一路上路过很多城镇、乡村,参访了很多神庙,后来在哈拉帕邦的紫檀神庙遇到了我人生的导师——婆罗门阿意尔大师。我在他的教导下花了整整一年重新学习了《梵颂》,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阿意尔大师对我说:‘去吧,孩子,以苦行的方式回到家乡,你将重新获得失去的财富和幸福,而且还会更多。’我就按照他的指引,把身上剩下的盘缠一份捐给神庙,一份捐给需要帮助的穷苦首陀罗,一路步行,只靠乞食为生,穿过森林,渡过急流,越过高山,又花了整整一年才回到家中。在那一年的苦行里,我曾连续三个月每日只食一麻一麦,又曾在林中静坐入禅定七日,不吃不喝不睡,也曾一根根拔掉自己的须发……

“诚如阿意尔大师所言,修习《梵颂》与苦行者必受福报。

“从那时起,咱家的生意就一天天地红火起来。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三十间工厂,数万台织机,千顷良田,万顷山林,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商人。我们家每年都向神庙布施大量金银珠宝,所以我们家又是公认的虔诚的婆罗门。明天,我要你带上礼物,去哈拉帕邦的紫檀神庙,拜见阿意尔大师,跟着他精修《梵颂》,然后按照他的指引以苦行的方式回到家里。这样我才能放心去见梵天。”

达利普·赛特谨遵父命,带上几十匹马、上百名随从、数十名护卫,满载金条和银锭,一路浩浩荡荡来到哈拉帕邦的紫檀神庙,拜见阿意尔大师。奉上礼单,卸下金条和银锭之后,达利普·赛特便让侍卫和随从悉数返回,自己一人留在神庙,一心一意修习《梵颂》。

一年期满,达利普·赛特布施了身上全部的钱财,只带了一本旧版的《梵颂》,便徒步返回家乡。一路乞食。

这一日,达利普·赛特只身一人在林中穿行。忽然听到马的嘶鸣和女人的惊叫,达利普循声觅去,却见六只体型巨大的恶狼围住一匹高大的白马和一个戴面纱的女子。白马惊恐地在原地打转,不时打一声响鼻。女子则吓得完全瘫软在地。

达利普·赛特径直向群狼中最雄健的一只走去。那是狼王。群狼感到自己的狩猎受了打搅,便一致转过身,对着达利普露出獠牙。达利普并不恐惧,只是盯着狼王的眼睛,继续向狼王走去。当狼王那凶残、贪婪又带着些许恐惧的目光与达利普慈悲、无畏的目光相遇时,奇迹发生了。在狼群恶意的低吼和凶狠的目光中,达利普走到狼王近前,狼王很高,达利普只需抬手,不必弯腰,即可摸到它的头。正当达利普抬起手的一霎那,狼王突然一跃而起扑向达利普,伴随着女人惊恐的尖叫,狼王从达利普右侧腋下穿过,将一只从背后扑向达利普的恶狼撞翻。那只被狼王撞翻在地的狼似乎并不清楚自己的攻击怎么就失败了,因此感到气恼,想起身继续攻击达利普,却被狼王在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它惊异地发现狼王竟为了保护猎物而咬自己,于是更加愤怒,但是狼王并没给它反击的机会,将前爪踏在它身上,一口咬向它柔软的腹部,这一口终于让它明白了在这狼群是谁说了算。于是,它发出求饶的哀嚎,夹着尾巴,缩起四肢,乖乖将腹部朝上,不再试图站起来反击。狼王制止了狼群捕猎的冲动之后,回到达利普身旁,像狗一样温顺地趴在他的脚下,任凭达利普抚摸它的头,搔它的下巴。

达利普安抚了狼群,便直起身慢慢走到女子身旁,躬身施礼。虽然戴着面纱,但仅从形体和眉目间飞扬的神采来判断,依然可以看出这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子。

女子感激地说:“勇敢的修行者,我该如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达利普直起身,恰与女子的目光相遇,两人同时低下了头。达利普·赛特本就生得一副英武的身姿,经过这一年多的清修和苦行,虽然肮脏的须发遮蔽了俊朗的面容,却增加了粗犷之气,尤其两只眼睛更是炯炯有神。

达利普眼睛看着地面,回答道:“尊贵的女士,我是一个苦行者,不需要任何报答。然而,这些狼前世都是贫贱的首陀罗,因贪图钱财而犯下拦路抢劫的大罪,被依法处以极刑,之后堕入畜生道,那狼王的前世便是匪首。它们将在畜生道和饿鬼道之间轮回数劫,方可重新成为首陀罗。我看您锦衣华服,白马金鞍,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我为了救您而使这些畜生挨饿,终是不忍,故而希望您能多赐些五净肉给这些畜生。使他们免除饥饿之苦,亦减少杀生的罪恶,早日得救。”

女子惊异于达利普的神通广大,又爱慕达利普的英雄气概。

女子对达利普说:“恩人,我住在这片森林附近的村庄,今天早上我和我的女仆们骑马出游,不料草丛中窜出了毒蛇,我的马受惊了,载着我跑到这密林深处。请你跟我一道回我的村庄,我将禀明父亲,用洁净的圣袍、檀香木的数珠与盛开的香花供养您,也差人给这些狼送来五净肉。”

达利普说:“多谢您的好意。我的修行还未结束,不能去您的村庄。就请把肉送到森林边吧。”

女子说:“那就请您把我送出这森林吧,我怕独自一人再被其它猛兽袭击。”

达利普请女子上马,在马前牵着缰绳,狼群仿佛听懂了他们的谈话,远远地跟在后面,去森林边缘等待自己的食物。

女子从家中返回森林,带着大队的奴仆,抬着生肉、圣袍、香花和装满各色菜肴的食盒。奴仆们在离森林还有几十步的地方停下,不敢再往前走。在林边树丛后面守候的狼群已经隐约可见,可是却不见达利普。

女子恍然若失,不顾奴仆们的反对,独自一人向狼群走去,奴仆们惊慌地看着女主人大胆的行动,却不敢上前阻拦。等女子绕到树丛后面,忽见那狼王嘴中衔着一页纸。女子纤细的手指从狼王锋利的牙齿中抽出那页纸。原来那是旧版《梵颂》上撕下的扉页。扉页背面是达利普·赛特留下的便笺:

“尊贵的女士,

您看到这便笺的时候,我已回到森林深处,继续修行。

感谢您带来的丰厚礼物。只是,请宽恕我这个正修苦行的人,无法接受您的馈赠。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您的帮助,自会登门拜访;

又或者,只是因缘使我们重逢……

您的忠诚的

苦行者”

女子看罢,低眉叹息,将这纸折好,揣入怀中。

石扳子看着台上戏子们卖力的表演,觉得尿急,好像不知不觉已经憋了很久,于是慢慢起身,弯着腰往过道移动,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移到过道,可以直起身了。他看了看观众,所有人都睁大了眼,聚精会神地看着舞台,似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是达利普·赛特,正等着和那高贵的女子再次相逢呢!等石扳子从厕所回到座位,戏中已是两年之后。

达利普·赛特已接过家族的生意,却一直没有娶妻。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达利普只是热情地款待她们,对她们的好意却全都婉言谢绝。家族的生意在达利普的手中日益兴隆,很快,达利普的商业版图已经扩展到自己曾经修苦行的那片森林附近。

一天,达利普·赛特叫来他忠实的老管家——吠舍种姓的曼迪·西奴尔,温和地说:“曼迪,你近来身体还好吗?”

老管家跪倒在地,吻了吻达利普的脚,站起来回话道:“少主人,托您的福,我的身体还可以。”

“我想差你出趟远门。”达利普·赛特伸出左手,两个吠舍种姓的小跟班在桌子上展开了一副巨大的瓦尔那帝国地图。

“去哈拉帕邦与乔萨罗邦交界的地方。”达利普在哈拉帕邦附近画了一个圈,“这是我们新的疆域,去那里视察新厂和店铺。另外,去这森林附近的村庄,那里应该住着一个大户人家,属于刹帝利或婆罗门种姓。我要托你向那家人求一门婚事。”达利普向曼迪·西奴尔说起了自己修苦行时偶遇的那位佳人。

“曼迪,拜托了,请你务必帮我找到她,这两年以来,我总能梦见她,虽然她戴着面纱,但我永远忘不了她那清澈的双眸和甜美的声音。哦,但愿她还没有嫁人!”

曼迪·西奴尔说:“我的主人,您的意思是您并不确切地知道那位女士的模样,老奴如何才能确定谁是您要找的人呢?”

达利普说:“我会凭记忆把当时的情景写下来,你核实一些细节,自然就可以确认她的身份了,因为当时在森林里的危险处境,只有我和她清楚。”

三天以后,曼迪·西奴尔带着十几匹马和几十个侍从组成的求亲队伍出发了。

他找到了达利普所说的森林和森林附近的村庄。那是一个富庶的村落,良田,果树,鱼塘,房舍,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曼迪·西奴尔的马队惊动了这个平静的村庄。有些村民凑上来询问,更多的则是站在一旁观望。

在村民的指引下,西奴尔来到领主的宅邸。已有好事者向领主报信。领主的管家早在大门外恭候了。这是个大肚子的中年男子,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虽已谢顶,却留长了两侧的头发,交叠在头顶。

西奴尔向他简单说明了来意。他请西奴尔到会客厅。落座,奉茶。

一刻钟后,一个穿着考究蓄着山羊胡的小老头走进会客厅。小老头与西奴尔寒暄几句,问西奴尔的来意。西奴尔简要叙述了达利普英雄救美的往事,最后说道:“我是替我家主人求一门婚事。”

小老头听着,不时慢慢地捋着胡须。待西奴尔说完,他微笑着对西奴尔说:“哦,我知道了,你家主人救下的应该是我的小女儿。当年,这可是我家里的一件大事呢。”

西奴尔对小老头说:“我家主人差我先行送来一些礼品,请笑纳。”说着递上礼单。

小老头拿着礼单,看了看,慢慢捋着胡子,笑眯眯地说道:“阁下远道而来,不如先行休息,我叫下人准备一些家常便饭。”

西奴尔说:“多谢多谢。只是,我想,如果方便的话,是不是可以先见见您的小女儿。我希望能够确认一下,毕竟时隔多年,万一有个误会,我也不好交代不是。”

小老头说:“您一看就是稳重的人,这个要求当然没问题。只是小女现在不在家,她在她姑母家看望老人,过两日就回来。现在天色已晚,阁下也舟车劳顿,还是先休息一下。明天我就差人把小女叫回来,这样可好?”

西奴尔只好答应。

晚宴上,西奴尔受到的款待显然不是家常便饭。西奴尔并不是个嗜酒的人,但面对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再加上小老头盛情难却,推杯换盏之间,西奴尔还是有些飘飘然。在酒精的作用下,小老头与西奴尔的私人感情迅速升温。小老头说,达利普与小女若能结合,对两家都是好事。西奴尔十分赞同,并忍不住吹嘘起达利普·赛特的产业,尤其强调自己是达利普·赛特父亲的忠实仆从,现在则在达利普·赛特的身边扮演着托孤重臣的角色,以证明自己对达利普的一切决策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小老头则说,自己家的产业虽比不了达利普,但也是这方圆几百里首屈一指的富户。小老头对达利普当年救下自己的小女儿深表谢意,也说自己的小女儿对达利普念念不忘,这两年来所有上门求亲的人都被小女儿拒绝了,想必是所有这些求亲者都比不上达利普。西奴尔说,自己主人也是这样,婉拒了所有提亲的人。

小老头不断忆起当年的往事——小女儿被惊马驮入密林之后家人的慌乱,以及小女儿平安返回家中要他准备圣袍、香花和五净肉的欣喜;接着,又忆起小女儿被达利普救下的惊险:“我女儿说,当时有一群狼把她和她的白马围住,是几只狼来着……哎!瞧我这记性,人老了,总记不住数字和人家的名字,那人呐,明明就在眼前站着,名字也就在嘴边,可就是……”

“一共六只。都很大的,最大的有半人多高,到我胸口这儿呢。”醉醺醺的西奴尔接话道,“当时,我家主人只用心念便慑服了狼王,哦,对了,还有一只狼要攻击我家主人呢……”

西奴尔和小老头整夜饮酒,长谈,述说着自己的故事,也透露了达利普英雄救美的全部细节。

小老头红着脸颊微笑地听着,眼珠却转来转去。

直到东方泛白,西奴尔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小老头才吩咐下人把西奴尔挪到客房。大肚子管家从会客厅的侧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卷纸。小老头表情严肃地接过来,阴沉地看着,脸颊上的红晕很快褪去。看完后,他低声吩咐大肚子管家:“快给小姐递过去,让她务必熟记,今天不许出房间,明天让她见西奴尔!对了,告诉她,从今天起,她就是欣妮·考尔!”

西奴尔直睡到傍晚太阳快下山,才从床上爬起来。大肚子管家已经堆着他那职业化的笑容在西奴尔房门口恭候了。

西奴尔略显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昨晚喝太多了,如有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大肚子管家说:“那是因为高兴嘛,您跟我家主人一见如故,我也跟着高兴不是?”

西奴尔频频点头称是。

大肚子管家接着说:“我家主人怕耽误了您的时间,因此亲自去孩子姑母家接二小姐了。他临走之前让我务必把您招待好。”

西奴尔连忙说:“不必这么麻烦,我也只是个办事的下人,怎么好这么劳烦贵府上下呢?”

大肚子管家笑了笑:“我家主人昨天就交待了,请正在此地巡演的哈拉帕邦最有名的戏班到家里来,为贵客献艺。戏班现正在厢房休息。还请您务必赏光。”

西奴尔嘴上推辞,心里对小老头的招待却非常满意。

此时,在后院的闺房里,小老头正对小姐面授机宜:“……那老考尔明明没有儿子,却要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欣尼·考尔那样的小姑娘。想当年老考尔有什么呀?还不是一个只管辖几十户人家的小领主,要不是我替他冲锋陷阵,他哪来这么大的家业?女儿啊,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可以和纺织大王达利普·赛特联姻,这赛特家族可是个传奇,达利普的祖辈从一杆大秤起家,专营煤矿买卖,后来转而经营纺织业,一跃成为瓦尔那帝国最大的纺织品生产和经销商人,达利普继承祖业,几乎垄断了帝国的纺织业。你若能顶替欣尼·考尔嫁给达利普,我们就有机会扩大家族的势力。”

这位小姐是个又黑又丑的懒姑娘,总喜欢软塌塌地堆在床上。直到听说达利普财大气粗,才打起精神坐了起来,但怎么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小老头看着她,知道想一夜之间把她打造成高雅的婆罗门也不可能。于是,继续对她说:“你现在就去欣尼·考尔的囚室,好好看看她的行为举止,能学多少是多少!我让管家尽力帮你拖延,但是最多也不能超过两天,不然西奴尔会起疑心的。还有,昨晚,我从西奴尔嘴里套出了达利普当年救欣尼·考尔的所有细节,管家已经给你拿来了吧,背得怎么样了?你就是今晚不睡觉,也得给我背熟!”

两天以后,西奴尔如愿见到了达利普·赛特的心上人。

西奴尔心里嘀咕:“这位小姐长相和身姿都不出众,就算当年带着面纱,怎么就能把达利普的魂儿摄了去呢?”于是详细地问了很多当年的细节,这小姐倒也对答如流。西奴尔想,能将细节记得这么清楚,只凭道听途说不可能做到。于是,信以为真。

西奴尔完成使命,回到达利普身边,把所见所闻一一向达利普做了汇报。达利普听完之后立即启程,去迎娶“欣尼·考尔”。

到了小老头那里,达利普也十分疑惑,总觉得眼前的欣妮·考尔不是当年森林里他救下的女子,虽然,他与欣尼·考尔只有一面之缘,甚至都没见过欣尼·考尔的庐山真面目。

倒是小老头——达利普的未来岳丈很积极地为达利普和“欣尼·考尔”操办婚礼。婚礼前夜,达利普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于是,展开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本旧版《梵颂》阅读起来,读着读着,他突然眼前一亮,一把撕下《梵颂》的末页,接着,他趁着夜深人静,独自爬上院墙,攀着院墙边的老树翻到院外,快步走向村庄附近的那片森林。他刚到林边,就见到一排亮亮的眼睛在林间等待,达利普并不害怕,反而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原来,是他当年遇到的那群狼,只是现在这群狼已经添加了新的成员,有几十只之多。老狼王走到达利普的面前,亲热地用头蹭了蹭达利普,一只小狼跟在老狼王后面快活地在达利普脚边跳跃着。达利普抱起小狼,轻轻地抚摸着小狼的头……

第二天,盛大的婚礼开始了。达利普·赛特在观礼的宾客面前牵起新娘“欣尼·考尔”的手。主持仪式的婆罗门对新人祝福一番,请新人交换信物。

“欣妮·考尔”拿出一枚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达利普却拿出一本旧版的《梵颂》。

达利普对“欣妮·考尔”说:“我最喜欢这本书,可是它缺了最后一页。你能帮我补上吗?”

“欣妮·考尔”被这突如其来的怪问题搞懵了,呆站着。

宾客哗然。

小老头快步跑上台,对达利普说:“我的孩子,我知道你的虔诚,但是这本书对你意味着什么?”

达利普没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欣妮·考尔”的眼睛,追问道:“你忘了吗?我把你送出树林之后,撕下这《梵颂》的末页给你留了字条?”

“欣妮·考尔”恍然大悟,却又支支吾吾:“哦,是啊,对,我想起来了,嗯……”

小老头迅速对着台下的大肚子管家使了个眼色,并接过“欣妮·考尔”的话茬:“哦哦,傻孩子,你忘了吗?当年你把那《梵颂》的末页交给了我。我放到地下室保存了起来。”

“欣妮·考尔”连忙附和:“哦,是的,父亲,我记起来了!”

大肚子管家领会了小老头的意图,带了几个打手慌慌张张跑到后院,让两个打手去搜一间闺房,叮嘱道:“那张纸,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搜出来!”大肚子管家自己带着其余的打手来到地下室,打开一扇大铁门。这里,端坐着一位高贵的女子,在她身后,两名侍女垂手而立,一条大蛇盘在女子脚下。大肚子管家凶相毕露,却不敢贸然靠近,只能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对女子喊话:“考尔小姐,当年你狼口脱险,那救你的人给你留下什么东西了吗?”

“我拒绝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女子冷冷地回答。

“不识抬举的东西。给我上!”大肚子管家对身边的打手下了命令。这些打手虽然平时横行乡里,面对巨大的毒蛇却也望而怯步。正在犹豫之际,只听背后一声惨叫,大肚子管家被一只巨大的狼扑倒在地,紧接着,群狼把几个打手团团围住,不一会儿,打手们便都命丧黄泉。

后院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令前院的宾客们毛骨悚然。当一匹巨大的狼从婚礼帷幕中钻出来时,所有宾客四散而逃。小老头和“欣妮·考尔”也跳下舞台,跑到村庄的街道上。达利普命令自己的随从跟着狼群追击。大街上,前面的,慌不择路,后面的,紧追不舍。这天恰逢本村大集,大街两旁摆卖的时令蔬菜、拴着脚的活鸡活鸭,被狂奔的人群冲乱、践踏,人群所过之处,只剩满地狼藉。

小老头和假的“欣妮·考尔”被捉住了。

真的欣妮·考尔小姐被从地下室解救了出来。她一直把达利普留下的《梵颂》的扉页随身保存着。她把这扉页和达利普的《梵颂》拼到一起,严丝合缝。

达利普·赛特说:“我一直想着您,您的身影,您的声音,您高雅的举止,明亮的双眸,从我第一眼见到您就忘不掉了。感谢梵天让我再一次见到您!”

欣妮·考尔说:“我的家族是高贵的婆罗门种姓,我的父亲是这个村子的领主。那个忘恩负义的人是我父亲的大管家萨曼塔,一个奸诈的吠舍。他依照我父亲的指示经营我家的产业。谁知他表面忠厚,博取了我父亲的信任,背地里却做假账,将我家的财产转移到他的名下。我父亲没有儿子,只有我这个女儿。父亲病重时,欲把家业交由我掌管,萨曼塔却把持着我家的各项事务,不让我接手。等到我父亲去世了,他便买通了哈拉帕邦的大婆罗门,篡改了自己的家谱,伪造了自己的种姓,从吠舍变成了刹帝利,又从刹帝利变成了婆罗门。他还暗地里修改了我父亲的遗嘱,说是我父亲恳求他继承我家的产业,而我则成了他的养女。后来,他要杀我,却有一条大蛇一直保护着我……”

达利普说:“这条大蛇是你当年施舍五净肉时无意中帮助过的,它感念你的恩德,一直保护着你。一定是你高尚、虔诚的品行得到了梵天的赞叹,所以才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这是每一个婆罗门都有的品行。”辛妮·考尔看着达利普的眼睛深情地说,接着,她娇美的脸颊紧贴在达利普·赛特宽阔的胸膛……

从此,达利普·赛特和欣妮·考尔一直在幸福中轮回,直到永远。

剧结束了,石扳子慢慢地从小椅子上站起来,有些飘忽的感觉,仿佛自己就是达利普·赛特,正和那年轻美丽、善良高贵的欣妮·考尔享受幸福生活呢。

1.《吉檀迦利》泰戈尔。第95节 。


戏,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了,还得干牛马活。

第二天,石扳子在井下新的工作面拖了一整天电缆,那盘起的电缆比石扳子的腿还粗,上了肩膀就不敢放下,只能咬牙往前走,因为担心放下就再也扛不起来。脚下全是稀泥,有时候,脚被泥吸住,拔不出来。一不留神,石扳子整个人被电缆压倒,躺在泥里,喘着粗气,感觉生不如死。傍晚,石扳子回到地面时,全身都在发抖。

他正打算和石斧子挤公交车回家,楚拉曼叫住了他:“扳子,你先别走,我请你喝酒,今天累死了。斧子,你先回去,你哥今晚的饭我管了,回家跟老爷子说一声。”

楚拉曼拉着石扳子去了矿区附近的小酒馆。老板用袖子揩了揩别的顾客刚刚用过的酒碗,递给石扳子,石扳子皱了皱眉,不想接,但瞥见楚拉曼热情的脸,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楚拉曼倒上酒,和石扳子碰了一下碗,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这些离不开酒的人,可是你看,咱这些矿工有几个不好点儿啥的?日子这么难,不自己找点乐子可怎么熬得下去呀!”

石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楚拉曼也喝了一大口,继续说道:“我跟你讲,不是我不争气,就连你这样的,脑袋瓜子这么好使,都没通过考试,何况我这样的?一抓一大把,不像你那么聪明,又不像斜眼黑蜥那么贱,那么损。那龟孙子见了矿区总经理就变哈巴狗,脚前脚后围着人家转,抱粗腿,捧臭脚,顺风接屁,见到咱就变成疯狗,汪汪叫,还呲牙。”

石扳子没吱声,一仰头把碗中的酒全干了。楚拉曼也弓着背,仰头干了碗中的酒。

楚拉曼抹了抹嘴,叹了口气,接着唠叨:“你看,咱周围这些做工的,要么喝酒,要么抽烟,要么耍钱,哪有几个像你这么魔怔的,成天就想着考试!诶,你别摇头,对,还有一伙子像你弟弟和摩尔加那样的‘好孩子’,吃喝嫖赌都不沾,撅个屁股拜梵天,其实,那跟吃喝嫖赌有啥区别?一样是屁用不顶!

“我是说,你不要看不起我们这些离不开酒的人,这都是苦出来的。每天说是做十个小时的工,谁不是在矿上一待就是十二三个小时?再加上来回的路程,回家做口饭,管管孩子、老人,能囫囵睡六七个小时也就不错了。”

石扳子用拳头凿了一下桌子,抢过话茬:“你知道我每天睡几个小时吗?我,每天只睡五个半小时。我,要照顾生病的父亲。我,每天上下班的路上要背书,在别人都睡觉以后要做题,在井下干牛马活的时候,还得在心里默念那该死的《梵颂》!我这么努力,可还是不行!考什么,怎么考,都是人家说了算!”石扳子越说越痛苦,越说越愤怒,一股恼怒与心酸的热泪在眼中打转。

楚拉曼安慰道:“好兄弟,你还有希望,别气馁!”

酒让人放松,石扳子喝得越多,平日里被压抑的情绪越爆发出来,终于痛哭流涕了。他握着楚拉曼的手,说:“你要当了班长,肯定比他强!他那天打我打得可狠了!”石扳子流着泪摸了摸身上被班长打得青肿的地方,又抹了一把鼻涕涂在楚拉曼手上。

楚拉曼并不在意,说:“班长那位子啊,我干不了几天就得被撤职。我跟他不一样,我不可能下手打你,连骂你都做不到,就连摩尔加,我也不忍心骂,我只对芝麻粒儿那种狗腿子下得去手。”

石扳子叹了口气:“哎,其实,我也知道班长他人还不错,可是你没发现吗,这本来一般高的矿工,一旦当了班长,怎的就变了?班长不就是个领着大伙儿干活的角色吗?”

“你说的没错,班长是个领着大伙儿干活的角色,只不过他的工资比你高。”楚拉曼铜铃般的大眼睛神秘地眨了眨。

“咋啦?领着大伙儿干活,工资高一点也正常,毕竟想的事儿多了啊!”石扳子一脸困惑。

楚拉曼却得意地笑了:“嘿嘿,听我说啊,你现在跟我一样,一个月挣一千坦卡,对吧。班长一个月挣多少,你知道吗?”

石扳子摇摇头。

楚拉曼得意地大笑,撩起上衣,露出鼓胀的肚皮,一边喝酒,一边继续说:“班长一个月挣一千八!比你多八百坦卡。这八百坦卡表面上是因为领着咱们干活、张罗事儿,所以,多得的钱。实际上,只有四百坦卡是领着咱们干活的钱,另外四百坦卡,是帮着斜眼黑蜥平事儿的钱。你没发现他班长从来不管‘黑蜥’叫‘斜眼黑蜥’吗?他那是有意压着我们,怕我们给他惹出事来!”

石扳子若有所思。

楚拉曼继续说:“十二班那张大牛你知道吧。”

“有点儿印象。”

“他本来是十二班的班长,干活儿是把好手,也是十二班的老人儿了,他在他们班里说话有人听。可是,他干班长不到三个月,被扣了四百坦卡的工资,又过了两个月竟变成普通矿工了,原来的十二班也被拆散了。”

“怎么回事,快讲讲?”石扳子急急地问。

楚拉曼拿起酒碗,一饮而尽,指指酒瓶子,对石扳子说:“倒上!”石扳子乖乖替他把酒倒满。

楚拉曼继续说:“你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矿上的事儿一点儿都不知道。本来这张大牛带着十二班干得挺好的,可是他一向看不起斜眼黑蜥那副狗腿子的嘴脸。十二班有两个刺儿头,都是张大牛的好哥们,一个叫孙阿德——”

“这个我知道,后来去十班的那个嘛!”为了显示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石扳子赶紧插嘴道。

楚拉曼笑呵呵地摆摆手,示意石扳子不要插嘴,左右看了看,放低声音说:“另一个叫孙阿龙——鼹鼠脸的那个,是兄弟俩。有一回,阿龙去保险公司办事,偶然发现矿上给我们交的意外伤害保险有猫腻儿,本来应该每月从应发工资里扣一百坦卡,交给保险公司,可实际上每月交给保险的只有五十坦卡,另外五十坦卡被矿上扣下了,已经好多年了,也就是说,假如瓦斯爆炸了,一条命本来应该赔五万,现在只赔两万五。于是,阿龙就叫上阿德去找斜眼黑蜥理论,这事在矿上传得沸沸扬扬,斜眼黑蜥本打算让张大牛压一压这两个人,谁知张大牛对这两个手下根本不管。

“于是,斜眼黑蜥便降了他的工资,从一千八降到一千四,然后专门派了一个矿区治安队员,天天到井下看着十二班干活,说白了,就是要找茬惩治阿龙和阿德,斜眼黑蜥每月多给这个治安队员四百坦卡的奖金。你看,张大牛只带着大伙儿干活,不帮斜眼黑蜥平事儿,所以就只能挣一千四,那个治安队员帮斜眼黑蜥平事儿,所以就挣那四百坦卡的奖金。”

“那后来呢?”

“后来,那张大牛也是够狠的,竟然跟阿龙和阿德商量要揍那个看着他们干活的治安队员,结果走漏了风声,张大牛班长的职务被撤了,十二班也被拆散了。我呀,与那张大牛性子差不多,也就能领着大伙干活,不可能帮斜眼黑蜥平事儿。”

石扳子一边听着秘闻,一边喝着酒,考试失败的痛楚逐渐消减了。

从那以后,石扳子像变了个人,也许是真的累了。

他不再在公交车上看书,也不再在别人都入睡以后做题,连每天雷打不动的十五分钟励志时间都放弃了。他每天晚上倒头便睡;一到月休日就跑去看《达利普·赛特传奇》,随着戏子的表演,一次又一次地幻想自己就是富有且高贵的达利普·赛特;他还时常偷着找酒喝;甚至有那么一回,他竟让石斧子给他讲解《梵化之路》。石斧子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他对石扳子认真地解释道:“嗯,大体来说我们可以通过三种方式获得最终解脱,第一种是业道,通俗地讲,就是做好首陀罗该做的本分,遵守梵天的秩序,尊敬并服从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不做僭越之事,努力工作,有为而不追求结果;第二种是证悟,指通过一定的修持亲证梵,这种方式需要有很高的天赋,我基本上已经放弃这种办法了;第三种是虔信,指对梵天的信爱和皈依,内心的虔信与业道、证悟同等重要,只要虔信梵天就可接近梵天。我觉得业道和虔信是适合我的解脱之道。不过,我还只是梵化之路上的新人,没有更多的感悟可以跟你说,好在,还有于诺大师,哥,你与其问我《梵化之路》,还不如听听这个。”

石斧子将左手手腕射出的光映在墙壁上,那里出现了一个圆润而温软的中年男人的脸,那男人在笑,那笑容是谦恭的,但是那谦恭的笑容下,似乎又藏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石斧子继续说:“我一直擅自以于诺大师的学生自居,他是洁净的吠舍种姓,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是我深深地敬仰他,我在礼拜梵天的时候,也会把他作为我的恩师来顶礼。我有他讲课的录像,你可以听听。我这就发送过去……”

石扳子依次将自己左手的食指、中指及无名指与拇指捏合,左手手腕便射出一束光线,这光线打在墙壁上,显出那个圆润而温软的男人,这男人正站在精致的讲台上,微笑,致意。矮个子,肥胖的身躯,粗短的脖子,柔顺而黑亮的须发,他开口说话了,那声音同样是圆润而温软的:“不幸的首陀罗,我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们的生活是清贫的,有时候,甚至是艰难的,其实,我的前世也曾是首陀罗,也体验过跟你们一样的痛苦,但是,今天的我早已赎尽自己的罪孽,成了一个洁净的吠舍。无始以来,我曾犯下无数杀业,这是诸业中最重的。你们的罪孽与我的罪孽相比,就如同蝼蚁与巨象,又如同沙粒与寰宇。这是婆罗门——有前世通的特尔先生告诉我的。

“那么,我是如何消除自己的罪业,最终转世成为洁净的吠舍的呢?很简单,我严格遵从梵天的秩序,坚守根本的道德,我不攀缘外物,只安住内心,与世无争,与人恭敬。其实,我们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我们总是盯着外物,而忽视内心,不懂得真正的幸福来源于心灵,而与外物无关,正所谓心外无物。只要内心快乐,外部的一切苦难便都成了你来生转世成为高级种姓的资粮。

“在我的前世,我的生活中,也有很多不如意,甚至还有很多我当时认为不合理的现象,但是,事实上,这都是梵天的秩序,我,当时还是一个小小的首陀罗,根本无法改变那个‘不合理’的现实,即便那些高贵的婆罗门,他们是悲悯的,他们不愿看到首陀罗过痛苦的生活,但是他们也无能为力,我们每个人都在承受各自过去行为的后果,面对这样的痛苦,抱怨不公是没有意义的,那只会加重你的罪孽。

“正确的态度的是欣然接受,这样,我们遭受的痛苦才有了意义,我们那巨大的痛苦中才会生出永恒的快乐。我们不要苛责婆罗门,更不要苛责其他首陀罗,他们都在按照梵天的旨意,做着当做之事,没人和你过不去,只有你自己跟你自己过不去。不要去想为什么婆罗门穿着华丽的服饰,而首陀罗只有破衣烂衫;不要去想为什么婆罗门吃着精致的菜肴,而首陀罗只有残羹冷炙;不要去想为什么婆罗门可以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城市花园里,而首陀罗只能住在乌烟瘴气的工厂区……前世,我也认为这是不公平的,但是今生,我理解了,这表面的不公平就是最大的公平。

“今天,我给大家分享这样一个故事,说在一座神庙里,供奉着一个花岗岩雕刻的非常精致的梵天神像,每天有很多人到这里膜拜,但是,通往这座梵天神像的台阶是跟它采自同一块山石的很多花岗岩,终于有一天,这些台阶变得不服气了,他们对那个梵天神像提出抗议,说:‘你看我们本是兄弟,我们来自同一个山体,凭什么人们都踩着我们去膜拜你?这实在太不公平了!’那个梵天神像就淡淡地对这些台阶们说了一句话:‘因为你们只经过了六刀就成型了,而我是千刀万剐才成就的。’

“我们不要再试图改变梵天的秩序,不要再对婆罗门抱着怀疑和不满,我们唯一的敌人是自己内心的贪婪与愚痴,我们要改变的只是自己的内心!”

酒精、《达利普·赛特传奇》加上于诺的讲座,三者共同起效,化腐朽为神奇,让原本不可救药、一门心思要通过晋升考试的石扳子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别傻了,忘了晋升考试吧!”醉醺醺的时候,石扳子总这样自言自语。

石扳子觉得,只要放弃对晋升考试的执著,安心做个普通的首陀罗,乖乖咽下天上的脏雾、地上的污水、面包里的蟑螂,乖乖承受黑蜥的欺压、芝麻粒儿的奚落、井下的劳苦,日子也还是可以过下去,也许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吧。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残酷的现实里,一个首陀罗哪怕只想维持最卑微的生活也无法如愿。

一天早上,公交车出奇地挤,连石扳子这样善于在夹缝中生存的人也觉得难以忍受,他努力支撑,不让越来越大的压力传导到石斧子身上。

“邦总督要来视察。管理工厂区的吠舍们抽调了很多公交车,专门运输首陀罗,打算排练一场盛况空前的欢迎仪式。”石扳子听到身后的人的议论。

“哦,怪不得今天这么挤。”另一个声音说。

“车少了,车隔就长,人自然就多了。”

“该死的总督!”另一个人咒骂着。

“有本事你也当总督啊。”石扳子暗想,瞧不起那些怨天尤人的家伙。

“总督哪天来?”议论在继续。

“得半年以后呢?”

“他妈的,这么早就开始折腾?”

“要训练嘛,找了很多失业的首陀罗,天天练迎接的花活?”

“迎接有什么花活啊?”

“每人发个小花在那里摇,我有个朋友,头一阵子失业了,就被叫去摇小花了。说是必须摇得优雅而整齐划一,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太松散;脸上的表情也有要求,要笑,又不能笑得太大……”

好不容易熬到了矿区,从公交车上下来,还没进食堂,就又出了状况。

“他妈的!”

“改个屁!”

“就会想方设法咔嚓咱!”

食堂门前拥挤的人群不时发出凶狠而无奈的咒骂。石扳子跟石斧子挤进人群,仰头看张贴在食堂外墙上的通知:

“ 关于食堂改革的通知

为迎接总督来本地视察,增加早餐营养,哈提来集团下辖各工矿单位,须将免费供应的早餐改为部分免费供应,即每人每天缴纳2坦卡餐费,集团每人每天补贴2坦卡,共计每人每天4坦卡。请各单位遵照执行。

哈提来集团总务部

2267年12月5日”

吃完早饭,等罐笼的时候,班长给石扳子他们传达了矿上的安全生产新规:

“为迎接总督来本地视察,确保安全生产,从本月开始,每月只发全部工资的70%,其余30%作为各个班的安全生产抵押金,由矿上保管,按季度发放。各班工作中一旦被矿区治安队的安全检查组发现安全隐患,将按《安全生产处罚条例》扣减部分安全生产抵押金;如发生安全事故,则扣减全部安全生产抵押金,并对直接责任人处以追加罚款;若在安全检查中评为优秀,将额外给予工资总额5%的安全奖励,由各班班长酌情分配。附件里有一个《安全生产处罚条例》,我就不给大家念了,大家可以自己拿去看看。”

“早餐每天两坦卡,一个月算三十天,就得六十坦卡,再加上安全生产检查,一个月假设被扣一百多坦卡,算下来,咱以后一个月就剩八百多坦卡的工资了?”石扳子瞬间估算出每月的损失。

“这总督还没来呢,咱哥们先少拿二百坦卡。”帕哲罗忿忿地说。

“你们这帮混小子!不会别让人家挑出毛病啊?”班长瞪了帕哲罗一眼,骂道。

“安全生产一堆啰嗦事,别的活又一点都不减,那就只能加班,可加班费呢?”楚拉曼把工具包往地上一扔,瓮声瓮气地抱怨起来。

“你们几个!学学人家摩尔加和乔汉,人家什么时候抱怨过?”每当石扳子他们牢骚满腹的时候,班长总是搬出摩尔加和乔汉。

摩尔加是从不发牢骚的,他把一切压迫和不公都看作自己前世的罪孽在今生的报应,因此,只要可以继续跪拜梵天,忏悔自己的罪孽,便不觉有什么不妥。而乔汉是从来不在班长面前发牢骚的,他只背着班长,附和着石扳子他们抱怨一下。

“对了,还有黄福平,你看人家,虽然是新来的兄弟,但是也能遵守矿上的各项规定,多好啊!像这样的,以后有了安全奖励,我在分配上,那肯定是要优先考虑的。”班长发现以前很少说话的新人黄福平似乎也要发表意见,摸不准他到底站哪一边,于是赶紧用话先把他笼络住。这招似乎有效果,黄福平欲言又止,终于低头不语。

“那也得先有那5%的奖励才行啊?你看看这处罚条例,比他娘的《梵颂》都长,不就是为找茬准备的吗?”帕哲罗直截了当地反驳道。

乔汉忽然插嘴道:“要我说啊,不如从那奖励中预支一些出来,给安检组买几包烟,不就坏事变好事了?”

“还是你小子弯弯绕多!”班长满意地拍了拍乔汉的肩膀。

可是到了月末,十一班还是被记了罚款。

楚拉曼一拳捶向乔汉的后背,大声嚷嚷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烟送了,还扣了老子一百坦卡!这才一个月,安全奖励就没希望了,等到季末,还不一定扣多少钱呢!”

乔汉瞪了一眼楚拉曼,扶了扶眼镜,显出看他不起的样子,微闭双眼,摇着头,撇着大嘴,不紧不慢地说:“要不是我的妙计,你那一百坦卡都不够扣的!我跟你讲,这都怪十二班!那十二班班长杨腾飞跟斜眼黑蜥关系铁,安检组不敢到他们班撒野!净到咱们这儿……”

“少胡说!”班长一嘴巴扇掉了乔汉的眼镜。显然,乔汉的大嘴触了班长的霉头……

总之,安全新规的出台并未真的促进安全,仅仅是使石扳子们的生活更加拮据。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1。收入越来越少,工作越来越难,石扳子父亲的病也越来越重,终于卧床不起。

石扳子有些害怕了。

在一个月休日,天才蒙蒙亮,周围的窝棚都漆黑一片,石扳子却忽然翻身起床,他摸索着开灯,又在门板床下掏了半天,从一只破棉鞋里找着了五千一百零三坦卡,他小心翼翼地把钱塞到自己的帆布包里,拉好帆布包的拉链,按了按,随后,背起父亲,走出窝棚。

乌蓝混沌的天空下,石扳子背着父亲快步走着,小路转到大路,在大路的十字路口,石扳子停下来,焦急地张望,但愿能遇到一辆拉脚的三轮车。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一辆,于是又向前走了一个路口,总算碰到一辆。然而,车夫见石扳子背着病人,又要去百十公里外的邦立首陀罗中心医院,便撇着嘴,不愿意接这趟活。石扳子赔着笑脸,说着好话,又答应多给一百坦卡车费,车夫才不情不愿地让石扳子把病人搀上车。

刚到中心医院,打前站的石斧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石扳子看着满眼红血丝的石斧子紧张地问:“排到了吗?”石斧子拿出一张纸条,晃了晃,咧开嘴笑了,就像中了彩票——这是他在医院大厅里排了一夜队排到的吠舍专家号。周围几个号贩子不远不近地围着石家人,心有不甘地看着石斧子把那纸条交到石扳子手上,就像错过食物的饥饿的狼。

石扳子背着父亲快步走进医院,不去理睬周围徘徊的号贩子,一口气爬到三楼,把父亲安置在紧挨着诊室门口的凳子上,让跟在后面的斧子坐在父亲身旁,自己则蹲在诊室门口。这样,后来的患者就别想插队了。

等了很久,诊室门外已排起了长队。

又不知等了多久,一个蓄着花白胡子的医生才慢慢踱到石扳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了看石扳子,石扳子赶紧识趣地让开。花白胡子一言不发,从裤兜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抖了抖,打开门。石扳子刚想跟进去,却差点撞上花白胡子随手带上的门。

“何大夫是要先换衣服的。”排在后面的首陀罗颇有些瞧不起一大早就堵在诊室门口的乡巴佬。

“一号。”诊室门口的扩音器响起了何大夫厌倦的声音。

石扳子赶紧背起父亲,石斧子则推开诊室的门。石扳子走进诊室,小心翼翼地把父亲从自己背上放下,让他坐在凳子上,石斧子在一旁照顾。石扳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着专家号、病历本和化验单,弯着腰,赔着笑,对花白胡子说:“何大夫,您看我家老爷子的病怎么样?我们工厂区的医院说没法用药,他别的脏器也不大好了。”

花白胡子看也没看石扳子,皱着眉头大声呵斥道:“既已无法用药,你还来寻我做甚?”

他的态度令石扳子觉得自己是一种令人厌烦的生物,比如苍蝇。而花白胡子之所以回答石扳子的提问,并不是要解决他的问题,只是为了让石扳子快点从他面前消失。石扳子继续赔着笑脸,弯着腰,对花白胡子说:“您是专家,麻烦您想想办法。”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医生从门外进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石扳子旁边,跟石扳子并排站好,也弯着腰,轻声对花白胡子说:“何主任,打扰了,麻烦您看一下我的论文。”说着递过一叠纸。

花白胡子同样不看这个年轻的医生,一把拽过那叠纸,扫了一眼,同样不耐烦地呵斥道:“不知所云!”

年轻的医生惶恐地申辩道:“我是按照您要求写的呀。”

“一派胡言!单说这第二段,就文不对题!”花白胡子把手里的那叠纸摔在桌子上,翻着眼,瞪着那个年轻的医生,盛气凌人的目光像两把刀子刺得那个年轻人往后缩了缩。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无事时,多亲近你的学长,彼之德业文章,汝皆可效法。他去年作的论文你没看吗?”花白胡子质问道。

年轻医生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学长的东西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了,他的第二部分才写了几十字,我写了一千多字,而且我去图书馆查阅了很多资料,我是想更充分地介绍一下背景?”

“你学长的论文呢?拿来我看!”花白胡子命令道。

年轻医生显然有所准备,赶紧又拿出一叠纸,恭恭敬敬地递到花白胡子跟前,花白胡子一把抢过这叠纸,向后一仰,靠在高大厚实的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慢慢地翻看。过了好一会儿,花白胡子依旧不看那个年轻的医生,只是看着那叠纸,慢悠悠地说:“他这个——差强人意。你去找小刘,看看他写的,那个是极好的。”

年轻的医生赶紧轻声解释:“何主任,刘同学的那个我也看过,我觉得跟他的那个比起来,似乎还是我的这个比较……”

“我让你去找小刘,按他的标准写!哼,画虎类犬!”花白胡子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

年轻医生不敢再说话,手忙脚乱地接住花白胡子扔过来的两叠纸,胡乱抱着,可怜兮兮地偷眼看了看石家父子,发现石扳子也正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同情,于是羞红了脸,狼狈地离开了。石扳子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继续他和这位花白胡子之间的谈话。

“你怎么还立在这里?”这是花白胡子第一次抬眼去看始终弯着腰垂手侍立的石扳子,那神情好似把刚才的问话又翻译了一遍:“你这只苍蝇,怎么还没从我眼前消失?”

石扳子赔着笑脸说:“我们家老爷子的病到工厂区医院看了好几回了,那儿的大夫没法子,说只有请到您老才有救。您就帮忙看看吧,何主任。”

不知是石扳子赖着不走的决心打动了他,还是“何主任”三个字比“何大夫”听起来更顺耳,又或许他想到了更好的打发石扳子的主意,花白胡子终于接过石扳子递上来的单子和病历,扫了一眼,说:“先去交检查费,一万坦卡。”

石扳子诧异地轻声质疑:“这些单子里有检查结果的,在这儿……”

石扳子刚怯怯地伸手去翻花白胡子手中的单子,意在指出检查结果的位置。花白胡子却忽然气愤起来,似乎受了极大的冒犯,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单子拍在桌子上,对石扳子怒目而视,吼道:“那你另请高明吧!”

石扳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开罪了当下最不该开罪的人,赶紧赔着笑,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然而,一旁的石家老爷子急了,怎能因自己的病,让儿子这样作贱自己,于是,拽着石扳子的衣襟,大张着嘴吸了一口气,竭力却无力地喊道:“咱不治了,回家死去!”

石扳子赶紧蹲下,安慰道:“爸,没事的,我有钱。”说着,对石斧子使了个眼色,石斧子赶紧连哄带劝地把老爷子搀到外面。

石扳子站起身,笑嘻嘻地向花白胡子道:“您看,老爷子岁数大了,老小孩儿,总闹人。对不住啊!呃,何主任,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我,我有钱,在家里,嗯,您看,我先交五千坦卡可以吗?剩下的明天我就拿过来……”

石扳子回到矿上,向工友们借钱。有能力借钱给他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不愿意借他的,这事也没办法,谁都知道,这治病救命的钱,借出去了,想还回来,下辈子吧。

最后,还是班长和摩尔加分别借给他两千坦卡,楚拉曼和帕哲罗各自借给他二千五百坦卡。出乎意料地,黄福平借给他一万坦卡;意料之中地,乔汉说最近耍钱,折了本儿,拿不出钱。

石扳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暗自下定决心:这钱,一定要还!

他先从借到的钱中拿出一百坦卡给了黑蜥,黑蜥同意石扳子请几天假且不扣工钱,还一反常态地关心起老爷子的病情。

石扳子把剩下的钱拿到邦立首陀罗中心医院。让父亲在那里接受了三天治疗,待父亲的病情稍微稳定了一些,就赶紧转到工厂区的小医院。否则,刚刚借来的钱也不够花了。

一周之后,借来的钱花完了,父亲的病似乎也轻了一些。

于是,出院回家。

为了还债,也为了继续给父亲买药,石扳子每天下班后,除了做饭照顾父亲,还要去离自己窝棚一公里的垃圾场捡垃圾。石扳子觉得这个垃圾场挺好,深夜过去,总能捡些废铜烂铁,多多少少可以换几个钱,补贴家用。

一天夜里,微风徐徐,许多热心养生的婆罗门正在自家的后花园散步,享受着初春的花香。

石扳子则照例独自一人向垃圾场走去。

和风拂面,垃圾场独有的酸臭涌进石扳子的鼻腔。石扳子仿佛闻不到这令人作呕的气味,只顾在垃圾场里寻宝。他刚弯腰捡了个瓶子,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猛地回头,迎面一个彪形大汉正挥起一根铁棍。石扳子惊出一身冷汗,猛地跳开,铁棍擦着他的衣襟划过。石扳子随手将手中的瓶子向那大汉扔去,那瓶子在夜色的掩护下狠狠砸在大汉的鼻子上,那大汉的鼻孔立刻涌出鲜血,剧烈的疼痛使他丢下铁棍,捂住鼻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石扳子见机一个垫步,飞起一脚,正踹在大汉的膝关节,大汉站立不稳摔倒在地,石扳子弯腰捡起大汉丢在地上的铁棍,站在大汉面前,用铁棍一指大汉的脑袋,厉声问道:“你是谁?敢阴我?”

大汉被打蒙了,鼻子剧烈的疼痛使他一时无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骂道:“你妈的!这片垃圾场是我的!你偷我东西!”

石扳子一听这话,气得乐了起来:“嘿,我还第一次听说捡破烂也有划地盘的。这垃圾不都是先到先得吗?”

“滚!”大汉嚷道,带了哭腔,“这儿的垃圾场一直是我的。我每天都来捡,我就觉得这几天怎么好东西这么少呢。原来是你这狗东西,半夜来偷!”

石扳子一铁棍打到大汉的大腿上,骂道:“他妈的!把嘴给我放干净点!我告诉你,以后这垃圾场我说了算!要是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滚吧!别在这儿碍事!”

那大汉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按着大腿,一瘸一拐地跑了。石扳子继续捡破烂,却总觉得不安全,不时猛地回头,担心再被人偷袭。

1.《醒世恒言》冯梦龙。


“ 通知

为迎接总督视察,展现我集团员工的良好形象,全体员工须注意着装,要求穿着整齐、得体。违反此项规定者,将视情节轻重处以相应罚款。

哈提来集团企业文化部

2268年5月7日”

近些日子,石扳子看到“通知”两个字就恼,这些乱七八糟的章程从四面八方飞来,像一群蚊子贪婪地吸着他的血。

终于熬到月休日的前一天了,早上怕迟到,没吃早饭就下了井,石扳子肚子咕咕叫着坚持到了中午,刚刚蹲下打算吃点东西。芝麻粒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周围的人看到芝麻粒儿,有几个就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毕竟他现在是矿区治安队的人。石扳子白了一眼芝麻粒儿,照旧蹲在地上啃硬面包。

“你,扣子扣串了,罚款十坦卡。”芝麻粒儿撇着嘴阴阳怪气地说,手里拿着记事本一本正经地记着什么。

石扳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质问道:“哪条规定说扣子不能扣串?”

“穿着整齐,企业文化部的《通知》里有这个要求。” 芝麻粒儿慢悠悠地说,斜着小眼睛,挑衅地看着石扳子。

石扳子仰起头,眼睛向下轻蔑地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芝麻粒儿,说道:“好啊,我跟你走,看看咱这矿里有多少衣着不整的,又有多少不穿衣服的。只要有一个没交罚款的,我就不交!”

芝麻粒儿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反了你小子了!竟敢不服从管理?我告诉你,总督眼瞅着就来视察了,要是出了问题,哼!别说我没提醒你!”

班长拉了拉石扳子的袖子。

石扳子不理班长,盯着芝麻粒儿说:“我可没那么大胆子,我这天生当奴隶的命,怎么敢不服从管理呢,不像某些人,天生当狗的命,你看,给人当了几天哈巴狗,还真就汪汪叫着要咬人了!”

“哈哈哈!”蹲在一旁的帕哲罗和楚拉曼大笑起来,帕哲罗甚至笑得躺在了地上,就连站着的摩尔加和乔汉也附和着笑了。

“你们是不是都歇够了,赶紧给我起来干活!”班长发怒了,他可不想让芝麻粒儿在黑蜥面前告自己一状。

芝麻粒儿依旧不依不饶:“快,交罚款!”

石扳子站在那里没动。

班长朝石扳子肩上打了一拳,命令道:“快点,别耽误下午的活儿!”

石扳子把刚啃了两口的硬面包塞进帆布包,又从帆布包里翻出十坦卡,扔给芝麻粒儿,继续干活去了。

由于额外损失了这十坦卡,石扳子整个下午都情绪不高。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仍然觉得憋屈,他睁着眼,望着自家窝棚漆黑的顶棚,听着弟弟均匀的呼吸和父亲不时的轻咳,琢磨着第二天去垃圾场多捡点儿垃圾,把这十坦卡补回来。

就这样,月休日一早,石扳子急匆匆来到垃圾场。这里已经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穿梭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中间,他们拿着木棍和编织袋,全身脏兮兮的,在五颜六色的垃圾里,翻捡着一切可以换钱的东西。他们就像人类世界里的垃圾,如我一样,石扳子忧伤地想着。很自然的,石扳子加入了这些孩子。孩子们却偷偷地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石扳子。石扳子没有注意到这些,只管低头捡东西,等他再抬头向四周望去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整个垃圾场就剩下他自己了。正在纳闷的时候,石扳子见一个彪形大汉,披着一件土黄色的外衣,散着扣子,肩上搭着和那些孩子们一样的编织袋,被孩子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可当那大汉走近了,大摇大摆的姿势忽然变得僵硬起来,他不时摸摸自己的鼻子,脸上的表情气愤里带些畏惧。然而,那些围拢着他的孩子们似乎给了他勇气。于是,他不再踌躇,向石扳子大喊道:“喂!这里!白天,归我!晚上,归你!”

石扳子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熟悉的身影,上次打架是在夜里,只记得他的身形和说话的声音,现在,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肿眼泡,细长的眼睛,浓重的连心眉,眼神有些憨。石扳子被这奇特的眉眼逗笑了,他边笑边说:“哼,白天,归你?晚上,归我?我看你是找打。我的规矩是先到先得。我不反对别人和我一起捡这儿的垃圾,但是,不许有人霸占这个垃圾场,尤其是像你这长相的!”

浓眉受了羞辱,瞪着细长的眼睛,大吼一声:“好呀,你这个混蛋!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石扳子微微一笑:“你还不服是么?”

石扳子跟浓眉互相拉扯着,到了垃圾场外围的一处空地,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打一场比赛——这些孩子把他们两人围在中间;忽然又觉得这是一场客场比赛——孩子们看他的眼神是愤怒和厌恶的,而他们看那浓眉的眼神却充满关切和期待。石扳子心想,你们这算什么,欺负新来的吗?

浓眉站在石扳子面前,摆出一副斗殴的架势。石扳子看着他,等着他先动手。浓眉大概是对那晚挨揍的事还心有余悸,只是围着石扳子转圈,却不敢冒然发起攻击。石扳子突然向前一探身,吓得浓眉慌忙向后跳出老远,谁知石扳子两脚根本没动,只是吓唬他而已,石扳子看着他跳出那么远,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刺激了“主场观众”的情绪,也害得“主场选手”颜面尽失。浓眉脸一红,在观众们的嘶喊声中,挥起胳膊一拳向石扳子打来,石扳子腰眼发力,左脚为轴,右脚后撤转身,躲过拳锋,双手捉住浓眉的小臂,往侧后方一带,浓眉用力过猛,收不住脚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这次石扳子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站在原地,等着对手爬起来。浓眉的身体过于庞大,摔倒之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重新站起来,一抬头恰好看到石扳子嘲讽的表情,他气得哇哇直叫,飞起一脚向石扳子踢来。石扳子向右侧一跳,躲开了。浓眉一转身,伸出双手,整个人像一面墙一样扑向石扳子。石扳子知道,如果被他抓住,一定无法挣脱,可是这么大的块头,这么快的速度,石扳子想躲也很难,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降低重心,身子向右后方转,恰在此时,浓眉扑到跟前,石扳子身子借着右转集聚的能量迅速左转,一拳狠狠打在浓眉的肋骨上。这一拳打得很结实,石扳子的手腕都挫伤了,浓眉又一次倒在地上,石扳子也被撞倒了。但是,石扳子一翻身爬了起来,虽然头被撞得有些晕,嘴里在流血,脖子也扭伤了,脚下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却仍然故作轻松,仿佛自己的摇晃只是一种挑衅。浓眉却在地上翻滚了足有两分钟,才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孩子们哭着跳着围着浓眉,对石扳子投来了仇恨的目光,有的还捡起石头丢向石扳子。石扳子躲开那些恶意的石头,困惑地站在那里。浓眉摸摸孩子们的头,温和地说:“咱们走!”

像一只带着一群小鸡的母鸡,浓眉带着一群肮脏的小孩子慢慢消失在垃圾场的边缘。石扳子还从没遇到过这样奇怪的对手,于是,左手捂着右手的手腕,轻轻转着脖子,远远地偷偷跟在后面。

在垃圾场的西面不远处,有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另一个小型垃圾场,不过,仔细观察可以看出,那是一个由很多破板子搭建而成的建筑物。石扳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找到那建筑物的门——他确信那就是门,搬开,走进去,发现浓眉正坐在一个老太太的床旁。那老太太一头花白的短发,也是一双细长的眼睛,满脸皱纹,瘦弱的躯体倚着叠好被子。床边的小柜上立着一个已经有些发白的粉色暖水瓶,旁边叠放着几个白绿的药盒。浓眉正小心地喂那老太太吃药,周围是那些小孩子,跑来跑去给浓眉打下手。

石扳子对那汤药的味道很熟悉,也是治肺子的药方,他给父亲吃过。在场的人显然对石扳子的突然造访没什么准备。浓眉一惊,低声说:“那垃圾场归你了!你出去!”小孩子们统一用敌视的目光盯着石扳子,石扳子刚要解释点什么,一个小男孩,瞪着大大的眼睛,裸露着肮脏的上身,走了过来,用脚狠狠踢了石扳子的小腿。石扳子往后退了退,对老太太点了点头,说:“我爸也吃这种药。阿姨,您也有肺病吗?”

那老太太用发抖的声音说:“哦,是啊,我在纺织厂干了三十年,生病了,棉屑沉着,他们就把我辞掉了。”石扳子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道:“我妈也是纺织工人,不过,她在一次粉尘爆炸中死了。”老太太出神地直愣愣地望着面前的墙壁,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厂子,沉吟片刻,问道:“你母亲是在裕兴纺织厂工作过吗?”

“对,她是第三分厂的。”

老太太慈祥地看了看石扳子,说:“看来我和你母亲还是工友呢?我是在第二分厂。你母亲叫什么?”

“王素芬。”石扳子答道。

“如果她还在世,今年该多大岁数了?”老太太问。

“嗯,四十六吧。”

“哦,比我小了十好几岁呢。”老太太想了想说。

“现在的药太贵了。”石扳子看着老太太的药碗说。

“可不是,原来的那些便宜又好用的药都停产了。唉,要不是我的儿子照顾我,给我赚钱买药,我恐怕早就没了。”老太太说着指了指浓眉,“这是我儿子,又能干又孝顺,心眼儿还好。这些小孩子都是没了爸妈的孤儿,我儿子除了养活我,还给他们供一碗饭吃。”

石扳子一怔,看了看孩子们,又看了看这个大屋子,发现墙角的地上竟整齐地摆着两摞书和四摞本子,下面还垫着一大块硬纸板,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块泛白的旧黑板,黑板上是用粉笔工整书写的四则混合运算的题目。石扳子叹了口气,走到墙角,随手拿起一些本子,认真地翻看了一会儿,又仔细地把这些本子放回原处。他走到浓眉跟前,拍了拍浓眉的肩膀,示意他出去。两人相跟着来到外面,石扳子伸出手,说:“我叫石扳子,是个矿工,以后,这垃圾场还是你的,我不会再来了。”浓眉惊异地看着石扳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竟忘记了握一握石扳子的手。石扳子见状收回了自己的手,揉着挫伤的手腕回家了。

没有了捡垃圾的收入,石扳子的生活压力陡然增大。他经常对着自己的左手手腕说:“查询存款。”幻想着自己的账户里凭空多出一笔钱;又翻遍家中的犄角旮旯,幻想着能翻出一沓早忘却了的若干年前藏匿的钞票。然而结果总让人失望。矿上的工资已经拖了三个月没发了,而面包店的老板已拒绝再赊面包给他。

一天夜里,石扳子对弟弟说要再去垃圾场碰碰运气,便独自走出家门,他走了很远,离家越远,他的背影就越伛偻,脚步也越蹒跚,他总算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靠着墙根慢慢蹲下。他的脸渐渐涨成暗红,痛苦而扭曲,终于,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他牙关紧咬,决计不让下一滴眼泪流出,总算,这唯一一滴眼泪在他的脸颊上干涸,他以为自己赢了,可片刻以后,更多眼泪夺眶而出,他大张着嘴,却寂然无声,就这样,过了一刻钟,或许是二十分钟,石扳子喘着粗气,抹了把脸,重新站起来,挺起了脊梁,快步向家走去。

第二天,石扳子去十二班找了癞头,托癞头帮自己疏通治安队的关节,又谢了癞头二百坦卡酒钱。从那以后,煤块、鱼尾板、铁丝、电缆,石扳子每隔两天都要往家里带一些这样的东西。

这一天,天色已晚,昏黄的路灯下,一阵阵旋风卷起路边的尘土、纸屑和破塑料袋,在工厂区的街道上横冲直撞着。石扳子加过班,坐车回家,见石斧子正在家附近的公交车站等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阴沉的颜色,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大的布袋子。

“怎么了,你?”石扳子明知故问。

石斧子把布袋子往地上一摔,袋口敞开,里面全是石扳子偷来的东西。

“哦,我攒的。”石扳子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都是矿上的东西,你偷来的?”石斧子质问道。

一听到“偷”字,石扳子的火气上来了:“别跟我说什么首陀罗只有手脚干净才能得救。那矿区总经理是吠舍种姓,他的手脚比老子脏得多!就说这两个月,在我一个人身上,各种名目的罚款、赖着不给算的加班工资就得有五百坦卡吧,可我攒的这点东西加起来也不值二百坦卡。算算咱矿上两千多矿工,有几个没被罚过款的?又有几个领到过加班工资的?跟那个操蛋的吠舍比起来,老子下辈子当个婆罗门都绰绰有余了!”

“我们首陀罗只有在今生改善自己的德行,不怨天,不尤人,不争不抢,安贫乐道,先获得自己内心的安宁和幸福,才有可能在来世得到梵天的恩典,成为婆罗门和刹帝利那样的上等人。”石斧子充满期待地说。

“梵天的恩典?呸——”石扳子仿佛嘴里进了土。

“哥,你知道吗?于诺大师说的,梵天,他是无所不能又大慈大悲的。我能感受到这个!”石斧子不在乎哥哥的讥讽,诚恳地说道。

“拜托,动动你的脑子吧!你的梵天不可能‘既无所不能,又大慈大悲’。你的生活充满痛苦,这是千真万确的,不是你做做礼拜就能免除的。如果他真的无所不能,他就完全有能力解除你的痛苦,可是,他没这么做,那么只能说,他对你的痛苦无动于衷,这样的人,哦,也许是神吧,哪能算得上大慈大悲?我们再换一种假设,如果他真的大慈大悲,一定会下定决心解除你的痛苦,可是你的痛苦却还在那里,岿然不动,那只能说他是有心无力。所以,梵天绝不可能‘既无所不能,又大慈大悲’,他要么是个无所不能却暴躁刻毒的人,要么是个大慈大悲却有心无力的人,总之,他没有解决你的痛苦,如果你真的想得救,还得自己想办法!”

“我们应该相信梵天,今天的痛苦只是他对我们的历练与考验。我相信他会给我们幸福,我们不应该躲在黑暗里揣测他神圣的心思。”

“那咱爸怎么办?你倒是不偷,你经得住考验,你干净!我告诉你,咱爸的药还够吃三天的,怎么办吧!”石扳子咄咄逼人。

石斧子也知道家里确实没钱了,但他又真心不愿意看到哥哥变成癞头那样的小偷小摸。

石斧子沉默了许久,说:“我去找药店老板赊吧。毕竟,现在是特殊时期,也许,总督来视察之后,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了。”

然而,石斧子终究没有赊到药,也没有盼来视察的总督。在整个工厂区精心准备了数月之久,各个工矿企业都达到“最良好的”状态来迎接总督视察的时候,突然被通知——视察取消了,据说是因为在帝国某地举行的某重要会议。反正,所有的工矿企业主和他们的跟班,他们所有的诚惶诚恐、焦躁不安、夜不能寐都瞬间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小小的哀怨和甜甜的谅解。

惯例是个有趣的东西,它很简洁,不像法律那样繁冗,却比法律得到更好的执行。只要是对阔人们有利的,哪怕是偏私的、临时的特例也可以固定下来,成为惯例。对于石扳子和石斧子来说,总督视察取消以后,除了公交车恢复准时,其余一切他们厌恶的特例都“转正”为惯例——安全生产抵押金、各种名目的规章与罚款。既然如此,石扳子只好本着“求人不如求己”的原则依旧去“偷”。

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

“你,把胳膊抬起来!”一个矿区治安队员嚷嚷着。

“矿狗犯什么疯病呢?”石扳子站在等待检查的队伍里低声问。

“听说最近矿上经常丢东西。”站在他身旁的楚拉曼回答。

石扳子心里打鼓,打算蹲下去,把藏在鞋里的铁片和帆布包里的煤块倒出去。然而,站在矿工队伍两侧荷枪实弹的治安队员们一直在监视着这些工人的一举一动。如果把藏在鞋里的铁片和帆布包里的煤块倒出去,一定会被发现的,石扳子皱起眉头,想借口上厕所从队伍中出去,却被治安队员拦了下来,示意他回到等待的队伍里。站在石扳子身后的帕哲罗叼着烟卷,拍了拍石扳子的肩膀,含混地说:“让我过去。”石扳子一愣,帕哲罗便挤了过去……

“你,把鞋脱了。”站在检查口的矿区治安队员对帕哲罗说。

帕哲罗傲慢地看着那个治安队员,依旧含混地说:“矿狗,你来给我脱。”说着,抬起一条腿。

那治安队员怒吼道:“混蛋!你说什么?”说着举起枪托向帕哲罗打去。帕哲罗把燃烧的烟蒂像子弹一样吐到那个治安队员的脸上,抬手抓住枪杆,笑着,把枪一转圈,夺了过来,一脚把那个治安队员蹬翻在地。现场顿时一片混乱,站在队伍两侧的治安队员要赶过来增援,却被其他矿工似乎无意地阻截、迟滞。

眼看场面要失控,突然“嘭”的一声枪响,骚乱在惊恐中凝滞了,帕哲罗手中的枪掉在地上。他左手捂着右臂,暗红色的血液从指缝中渗出。黑蜥拿着一支步枪,快步走到帕哲罗面前,举起枪对准帕哲罗的头。帕哲罗喘着粗气,剑眉倒竖,怒目圆睁,瞪着黑蜥。黑蜥对周围的治安队员喊道:“你们这群废物,把他给我捆起来!”第一个冲上去的是芝麻粒儿,却被帕哲罗一拳撂倒,其他治安队员一拥而上,终于把帕哲罗绑住。从地上爬起来的芝麻粒儿再次冲到帕哲罗跟前,仔细地搜身,在帕哲罗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卷盘起的铁丝。他得意洋洋地用双手捧着这卷铁丝,跑到黑蜥跟前,好像捧着自己远大的前程。

黑蜥抄起一根撬棍,对帕哲罗说:“你偷我的东西,还打我的人,我就让你长点记性!”说罢,命人把帕哲罗的四肢拉直,挥起撬棍,将帕哲罗的两臂和两腿全部打折,整个矿区的上空都回荡着帕哲罗撕心裂肺的叫声。

石扳子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

“把他给我扔出去,谁敢管他,就是跟我黑蜥过不去!”黑蜥对所有矿工放话。

所有下班的矿工都默默绕过瘫在矿区门前的帕哲罗,不时有人低头看看他,却没人敢救他。

石扳子没有回家。他一直等到天黑下来,才找了一个大大的肮脏的编织袋,偷偷地跑到帕哲罗身边,帕哲罗已经昏死过去。石扳子试图挪动他,可是,帕哲罗只是看起来瘦,其实挺有份量,石扳子的努力除了给帕哲罗造成新的剧烈的疼痛,使他醒来之外,没有别的用处。石扳子只好勾了勾左手食指,同时,下达指令道:“打电话给石斧子。”

电话接通了,石扳子轻声说:“赶紧来矿区大门口,我在这儿等你。注意,别让人看见了!”说完,石扳子用力把帕哲罗拖到矿区大门右边的树丛里。正在这时候,忽闻急促的脚步声,石扳子一惊,猛地回头,原来是楚拉曼和黄福平。石扳子高兴起来,“你们来得正好!快来帮忙!”

黄福平呵呵笑着,说道:“你这家伙,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在这儿啊!咱们算想到一块儿去了!”

楚拉曼则埋怨道:“你呀!光自己瞎搞,也不跟大伙商量,能搞成什么事呢?”

原来,帕哲罗被打断四肢之后,楚拉曼和黄福平也没有回家,而是找到班长、乔汉和摩尔加一起商量对策。

楚拉曼急急劝道:“班长,甭管怎么说,帕哲罗都是咱班里的人,别人不管他,咱得管啊!”

班长阴沉着脸没有吭声。

黄福平跟着说:“只要咱们趁天黑把帕哲罗送去医院,黑蜥是不会发现的。”

班长眼眉一立,厉声道:“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在他的心里,黄福平还是个新人。接着,他看了看楚拉曼,语气缓和一些了,说道:“老楚,这帕哲罗千不该万不该偷矿上的东西,还打了黑蜥的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作死呀!”

楚拉曼眼含热泪,恳切地说:“他是咱班的人,咱不管他,谁管他?”

班长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道:“但是,万一有个闪失,我们都得卷铺盖走人。再说,这次有错在先的毕竟是他帕哲罗,怪不得黑蜥!”

楚拉曼一时语塞,偷东西嘛,怎么说都是不对的。

黄福平却又说话了,他知道班长还会打断他,所以用极快的语速说:“我们挖煤卖钱,养活婆罗门矿主,把他养得白白胖胖,他却宣称是他维持了我们的生活,实际上,我们被维持在贫困之中1,他的所作所为不比偷点儿铁丝严重得多?班长,求求你,救救帕哲罗吧!”

班长忿忿地看了黄福平一眼,扔下二百坦卡和冷冷的一句“别耽误明天开工”就离开了。

卷发的摩尔加怯怯地走到楚拉曼面前,手里拿着皱皱巴巴的两百坦卡,吞吞吐吐地说:“我……就剩这些了。”不敢抬头看楚拉曼。

楚拉曼叹了口气,把摩尔加的手推开,说:“把钱收起来吧!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会连累你的!” 摩尔加棕色的脸庞羞愧得透出了红,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离开,而且越走越快。

一直没说话的乔汉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堆起惯常的笑容,对楚拉曼说:“老楚啊,我觉得你做得对,我想跟你一起去,只是我这眼镜磨得不成样子,白天看东西都模糊,晚上几乎啥也看不见了。”说着,摘下自己的眼镜,双手捏着镜腿递到楚拉曼跟前,不等楚拉曼看清楚,又收了回来,戴上,接着说:“我这样的,去了也是累赘……”

楚拉曼看也没看乔汉,只转过头对黄福平说:“走!”

就这样,楚拉曼和黄福平在矿区外与石扳子碰了面。

楚拉曼和黄福平帮着石扳子把帕哲罗移动到编织袋上,三个人两个在前一个在后,拎起编织袋的四个角。一番折腾,帕哲罗疼得脸色煞白,却一声不吭。此时,刚刚赶到的石斧子已帮着找了辆三轮车,把帕哲罗送到工厂区的一家首陀罗医院。四个人凑了些钱,加上班长留下的钱,都拿给医院,医院的大夫说,这些钱只够治疗枪伤,再接一条腿的。

石扳子和石斧子因为之前给父亲治病已经债台高筑;楚拉曼要养儿子,又借了不少钱给石扳子,兜里也干净得很;倒是黄福平对大夫说:“现在天热,容易发炎,不能耽误!您快治吧!要用好药,用最好的药!我这就回家去取钱!”大夫和在场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个白皙、瘦削的人。大夫总觉得这穷得底儿掉的矿工是在吹牛,但是从他刚才说话的气魄来看,又不像个简单的矿工。鬼使神差地,大夫竟然听从了黄福平的命令,开始认认真真地给帕哲罗治伤了。

两个小时之后,黄福平果然带着钱回来了!

看着一沓崭新的钞票,楚拉曼拍了拍黄福平的后脑勺,笑着说:“行啊,你这家伙还真能攒钱!”石扳子也对黄福平另眼相看,他意识到这个文弱书生似的小白脸一定隐藏着某些秘密。

从医院出来,已是深夜。石扳子他们把帕哲罗送回家,说是家,不过是一个破烂的窝棚,窝棚的墙壁上长满了霉,石扳子以为自己的住处已经是最差的贫民窟了,没想到还有更惨的。石扳子的家附近主要住着每天上工的首陀罗,而帕哲罗的家周围全是等死的首陀罗。这里都是比石扳子家更小更低矮的窝棚,这些破烂的窝棚一个紧挨着一个地挤在一起,几百户才有一个公共厕所,窝棚里住的多是无人照料的老人、病人和残疾人,他们直接在自己家的门外大小便,喝着水坑里肮脏的水,吃垃圾堆里腐烂的食物,漆黑的夜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和刺鼻的烟尘。抬着帕哲罗一路走进来,到处都能听到人的,或许是鬼的——痛苦的呻吟、呓语;偶尔,又有人的,或许是鬼的——咒骂和狂笑,这笑声是绝望之后的疯狂,听得石扳子心里发憷。

据帕哲罗说,这儿是被帝国遗忘的角落,很多人独自死在窝棚里,直到腐烂很久才被发现,运走,烧掉。石扳子觉得——这儿,就是地狱。

把帕哲罗安顿好,楚拉曼急着赶回家,因为他的孩子最近总是发烧;黄福平则不放心自己的母亲;石扳子和石斧子也告辞了,因为家里还有卧床的父亲。可是,刚走出没多远,想想帕哲罗家里的环境,四肢又不能活动,石扳子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他,毕竟,是帕哲罗主动攻击治安队才救了他的。于是,石扳子雇了辆三轮车,让石斧子先坐车回家照看父亲,自己则返回帕哲罗的住处。

帕哲罗见石扳子去而复返,虚弱地嘿嘿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我刚刚在严肃地考虑要不要把尿直接尿在床上。”

石扳子深吸一口气,狠狠地说:“兄弟,你救了我,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

帕哲罗说:“不客气,反正我没什么想头了,烂命一条。你还有家人,我什么都没有,而且我也老了,不能再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我的生活已经完了。你,还有希望,去参加考试,你不属于这儿。帮我撒完尿你就走吧,别再回来。”

帮帕哲罗撒了尿,又看着他迷迷糊糊地睡去,石扳子也坐在地上,靠着窝棚的墙壁打起盹来,此时,夜色已渐渐淡了。半睡半醒之中,石扳子觉察到有人轻轻走进窝棚,他机警地睁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瘦削的身影。“福平?”石扳子低声唤道。

黄福平转过头,看到坐在墙角的石扳子,问道:“你怎么还没走啊?”

“我不太放心。”

黄福平笑了笑:“我也是。把一个完全不能动的人独自留在家里,还是挺让人担心的。扳子,你家里还有个生病的老父亲,帕哲罗就由我来照顾吧。刚刚,我已经跟我家老太太请示过了,就让帕哲罗在我家住一段时间,养养伤……”

石扳子从地上站起来,把昏睡中的帕哲罗叫醒,又帮着黄福平把他抬出去,安置在等在外面不远处的小货车上。

从那一天起,石扳子重新拿起书,准备首陀罗晋升考试。他已别无选择。生活已经把他逼到死角,如果继续在矿上工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病死。不过,他早错过了今年考试的报名期,只能全力以赴准备明年的考试。他已二十一岁了,明年的考试是最后一次机会。

石扳子留意收集与首陀罗晋升考试有关的消息,尤其是加试的消息——今年的加试依旧是与人脑结构有关的题目,于是他把主要精力放在这方面。但是,一时之间又无从下手,不知道从哪里学起。

一天,石扳子跟着黄福平去看望正在康复中的帕哲罗。黄福平的家离矿区不太远,只比班长的家略微远一点,却是一个很大的窝棚,里面的家具也不是一般首陀罗人家能买得起的,在墙角的搁架上,还摆着一个精致的人脑模型。石扳子对此很敏感,他眼睛盯着这人脑模型,问道:“福平,我看你不像首陀罗啊?首陀罗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黄福平苦着脸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用右手在左手手掌上划了一个“S”形,左手手腕便射出一道光。一幅彩色的三维人脑图凭空显示了出来。黄福平清了清嗓子,以教学的口气说道:“大家请看,这是脑,外面这一层是硬脑膜,这是蛛网膜,这是软脑膜,蛛网膜和软脑膜之间的液体是脑脊液。这是大脑的左右半球。这儿是额叶,这儿是中央沟,这儿是顶叶,这儿是枕叶,这儿是颞叶,这个悬在后面的像菜花的是小脑……”

黄福平的几句话令石扳子和帕哲罗都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石扳子缓过神来,十分肯定地说:“你绝不是首陀罗。”

黄福平的脸上飘过一丝的哀愁,他沉默了一会儿,对石扳子和帕哲罗说:“朋友之间就应该坦诚相待吧……那就来讲讲我的故事好了。你们可知道咱这矿上曾经出过一个吠舍?”

石扳子点点头。

帕哲罗说:“班长好像说起过。”

“就从那个吠舍讲起吧,他的名字叫黄绍国。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矿工,和我们一样,是首陀罗种姓。他通过晋升考试时才十八岁。那一年他意气风发,风光无限。他成为吠舍后,很快便得到了一份高级秘书的工作,为吴氏药业集团的大股东吴重振先生服务。吴先生是刹帝利种姓。黄绍国工作努力,人又聪明,深得吴先生喜爱,因此他成了吴先生家中的座上宾。他在高级秘书的岗位做了三年,熟悉了集团的日常运营。吴重振先生便派他到摩亨佐邦全权负责吴氏集团在当地的生意。

“有一天,他收到吴家总管胡大叔的消息:‘吴重振先生的女儿将到摩亨佐地区考察,请务必做好接待工作。’吴先生的女儿叫吴卓雅,年轻漂亮,心地善良,受过良好的教育,是药剂学和认知神经科学方面的专家。她在摩亨佐考察期间,黄绍国尽心竭力为她安排好全部行程,并经常亲自陪同。

“其实,在黄绍国做高级秘书的那几年里,两人就经常见面。黄绍国早就对吴卓雅心生爱慕之情,而这次吴卓雅特地来摩亨佐考察也是为了黄绍国,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心意,但是,两人也都清楚他们不会有结果。逆婚,是大逆不道的。低级种姓的男子不能娶高级种姓的女子为妻。一旦违反这规矩,两人都会被罚为首陀罗,而且他们的子孙也要永远背负首陀罗的种姓。也就是说,一旦发生逆婚的情况,这对夫妻的子孙将再也无法回到高级种姓。因此,黄绍国和吴卓雅都没有向对方表白。

“很快,吴卓雅的考察行程结束了。但是,黄绍国却总能在总部信使送来的公文中发现夹带的信笺,是吴卓雅写给他的情书。吴卓雅在信上说,总管胡大叔是个值得信赖的吠舍,她瞒着父亲,请托他把书信夹带在公文里,黄绍国也可以这样做。就这样,他们两人通过书信互诉衷肠。

“终于有一天,坠入爱河的两人相约一起逃到瓦尔那帝国的云岭,那里峰峦叠嶂,只要逃进山里,外人就找不到他们了。在吴卓雅与黄绍国私奔之前,胡总管曾答应她会定期派人把生活用品和家里的消息送到云岭外围的山林里,那里有一棵百年红松。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吴卓雅和黄绍国过着世外桃源般的隐居生活。

“可是,人心难测。吴氏药业集团的最大竞争对手是毗遮罗·赛特。毗遮罗·赛特收买了胡总管,在云岭的百年红松下抓住了前去取信的黄绍国。那时,吴卓雅已身怀六甲。毗遮罗·赛特要黄绍国带路去抓吴卓雅,并许诺,只要抓到吴卓雅,扳倒吴重振,他会帮黄绍国成为吴氏药业的实际控制人。黄绍国没有出卖自己的妻子,而是按照与妻子的约定,向天空发射了一颗隆隆巨响的红色信号弹,并吃下随身携带的氰化钾胶囊。

“黄绍国死后,吴卓雅躲过毗遮罗·赛特的耳目,艰难地回到家里。父亲吴重振劝她打掉腹中的孩子。但她执意不听,毗遮罗·赛特又揪住这事不放。吴卓雅最终被赶出家门,罚为首陀罗。而我,就是吴卓雅和黄绍国的儿子。”

帕哲罗和石扳子听了黄福平的身世,心绪难平,黄福平帮了他们这么多,他们竟无以为报。

黄福平笑了笑,说道:“我母亲对那些惺惺作态、勾心斗角的婆罗门和刹帝利早就厌倦了,况且,她现在还能不时收到我舅舅托人带来的钱,其实生活也还过得去。不能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我便也没什么可做的,但是,又不能每天只在家里呆着,在家呆久了人就废了。所以我决定去从事每一种允许首陀罗做的工作,去了解世界,同时也了解自己,这矿区是我父亲工作过的地方,因此我就在这里开始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如今,我在矿上也干了一年了。等做满两年,如果还不能升职,我就离开,换个工作……”

从那以后,石扳子成了黄福平家的常客。他拜了黄福平的母亲吴卓雅为师,学习关于认知神经科学方面的知识。

他的进步非常快,这令吴卓雅很意外。吴卓雅由衷地说:“你的天赋在我之上,我所认识的人中,能与你媲美的就只有福平的舅舅了。”吴卓雅不光在认知神经科学方面很有造诣,还精通《梵颂》。有了吴卓雅的指导,石扳子对于《梵颂》的学习也突飞猛进。

这最后一次机会,石扳子背水一战,他辞掉了矿上的工作,一边照顾生病的父亲,一边向吴卓雅求教。从石扳子的家到吴卓雅的家有二十多公里,如果坐公交车往返,每天要花费四坦卡,为了省下这笔钱,石扳子花了四十坦卡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工厂区有一处二手自行车市场,是自发形成的,那里所销售的大多是偷来的赃车,买卖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丢车的首陀罗也不报警,而是直接到这个市场再买一辆,一是因为丢的自行车价格太低,根本不够立案,二是因为他们丢的自行车本也是从这里买的赃车。石扳子就骑着这样一辆自行车每天往返四十多公里,求学,读书,干家务活。

作为首陀罗,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刹帝利,石扳子受益匪浅。

一眼就可以看出,吴卓雅曾经生就一副娇俏的面容,但生活的剧变与磨难使她过快衰老,消瘦的脸庞、刻得很深的皱纹、花白的头发都暗示着她过去遭受的悲恸与至今仍难忘却的思念。即便如此,她的庄重、高贵和威严从没有过丝毫动摇,她的穿着总是整洁得体,她的神情总是从容不迫,她的言谈举止总是温文尔雅,她的待人接物总是周到大方,这一切都让石扳子肃然起敬。每次听讲,石扳子都聚精会神,不愿漏掉吴卓雅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这段备考的日子里,石扳子每天苦干十九个小时,唯一的娱乐就是收听达希尔的《晋升考试!冲!冲!冲!》。除了吃饭、喝水,他再没有别的花销。石扳子知道如何既省钱又吃得有营养,更知道如果没有家人的默默支持,没有帕哲罗的以命相搏,自己连这个破釜沉舟的机会都没有。他是咬着牙、含着泪度过这备考的一年的。整整一年,除了老师吴卓雅那里,他外出只去三个地方,一是去菜市场买菜,二是去药店买药,三是去对面街角的露天水龙头那里接自来水。仗着自己年轻,身体棒,石扳子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工作强度,他家窝棚的墙壁上,到处贴着梵文词汇的词义解释和读音,门板床上堆满了演算的草纸,他把《梵颂》中的重要段落誊抄在草纸上,揣在口袋里,走在大街上时,在药店、露天水龙头那里排队等待时,他都会拿出来复习……

还是那趟运煤的列车,还是那处拥挤的湿婆谷,还是那座陡峭的象背山,物是人非,如今,石扳子只能孤身一人在这里闯荡,帕哲罗已不可能再在这里出现——他在自己的伤还没完全康复的时候,就微笑着辞别了黄福平和石扳子,外出做生意了。除帕哲罗之外,石扳子内心深处还隐隐期盼着能再遇见拉济娅,然而,拉济娅也没有在这里出现。

石扳子又背负起那二十公斤的包裹,这次,他没有游山玩水,而是一鼓作气爬到山顶,俯瞰象背山下矗立在开阔地上的马鞍型的考试中心。石扳子自言自语道:“马蜂窝,我回来了!”

三天以后,马蜂窝的顶层,一间被无死角监控的实验室里——石扳子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只盛满海水的箱子里捞出一只乌贼,这乌贼大致20厘米长,不情愿地扭动着腕足,还在它呆过的箱子里留下了一些墨汁。石扳子不理会乌贼的抗议,谨慎地清洗、处置了这只乌贼。

这次的加试题目是重复认知神经科学史上的一个经典实验——记录乌贼巨轴突上产生的“动作电位”。

石扳子将从乌贼身上分离出来的具有巨大轴突的神经元浸在模拟细胞外液的环境中,神经元实质上是一种长相奇特的细胞,石扳子喜欢把它想成一株蒲公英,而轴突就是这株蒲公英的杆,这巨大的轴突像极细的意大利面条,直径可达1毫米,肉眼可见,是乌贼遭遇天敌时得以迅速逃离的生理基础,也是认知神经科学家研究轴突“动作电位”的天赐之物。简单地说,当神经元受到的电刺激超过一定的阈值,便会自行产生一种固定大小的电位,这就是“动作电位”,神经元之间的信息传递就是以动作电位为基础的。

石扳子将一个玻璃微电极刺入乌贼那巨大的轴突中,这玻璃微电极是由一根小玻璃管加热并拉伸而成的,具有极细的尖端,并充入了导电的溶液,与这个刺入轴突的微电极配对的另一个微电极被留在神经元外,这一对儿微电极通过放大器连接了一台示波器和一台扩音器。通过这些装置,石扳子可以看到也可以听到乌贼巨轴突的“动作电位”。

接下来,石扳子从操作台的器皿盘里拿出另一对微电极,像刚才一样,他将一个微电极刺入轴突,另一个放置在神经元之外的液体中,只是这次,附加在这一对微电极上的不是放大器,而是一个电流源,这是一套诱发“动作电位”的装置,依靠这套装置,可以产生足以诱发动作电位的电刺激。

石扳子慢慢调整这个电流源输出电流的强度,心里期待着这电流超出阈值的一霎那,突然示波器上出现了一个如突兀的山峰一样的波形,同时,扬声器响起了令人陶醉的噼啪声。石扳子知道,他成功地重复了这个经典的实验。

石扳子走出实验室,来到了那位既陌生又熟悉的主考官——刹帝利种姓的埃贝克面前,石扳子清楚地记得两年之前,这位刹帝利对进入最后一轮考试的首陀罗们说出的那个“请”字,也记得他那庄严的服饰和雄健的身姿,更记得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不过,自然地,埃贝克早已不记得石扳子了,或者说,埃贝克从没有打算记得他——一个首陀罗,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呢?

就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通常表现的那样,埃贝克走到石扳子的面前,礼貌而郑重地说:“年青人,恭喜你脱离卑贱的首陀罗种姓,成为一名吠舍,今后你将获得侍奉刹帝利和婆罗门的荣誉。”

石扳子恍如隔世,他痴痴地问了一句:“我通过了?”

埃贝克对这样的情形已司空见惯,他只是平静地回答:“是的。”

1. 《最近济贫税增加的理由,或劳动价格和粮食价格的比较研究》1777年伦敦版第31页。


石扳子蹲在自家附近的公交车站。以前,他在这里都是等公交车,这次他等到的是一辆小轿车。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1。他听说过轿车舒服,却没想到会是这样舒服,软硬适中的座椅,通过起伏路面时良好的缓冲,车窗外流淌的市井逐渐被远郊的风景替代。

小轿车把石扳子送到一个小机场,在机场工作的首陀罗恭敬地替他拉开车门。石扳子觉得还没坐够,不愿下车。可是,看到殷勤地等在车门外的首陀罗,石扳子还是赶忙从车里钻了出来,对那位首陀罗频频点头称谢。那位首陀罗微笑着说:“您太客气了。”接着引导他登上一架小飞机。这架飞机载着石扳子从首陀罗的世界飞向婆罗门的世界——城市花园。

石扳子的脸贴着机舱舷窗,看着脏雾弥漫的家乡逐渐远去,斜眼黑蜥的颐指气使、芝麻粒儿的冷嘲热讽、窝棚门前的肮脏水沟、垃圾场中的你死我活,都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当飞机穿过云层,石扳子平生第一次看到了云海,飞机仿佛漂浮在这无边的白色海洋里,让石扳子觉得很安心,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几千米的高空,云海幻化出不同的样子,石扳子的思绪也在不停地变换,时而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幻想,时而是对留在首陀罗世界中家人和朋友的思念与牵挂。不知不觉,地面上的街道、房屋、树木都已逐渐清晰,飞机轻触地面,平稳地落在机场的跑道上。

在机场迎接石扳子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目似秋水眉如黛2,柔顺的黑色长发扎成马尾,皮肤白皙,身穿蓝白色的水手服,洁白纤细的颈项上戴了一条项链,项链上挂着一枚青铜徽章,徽章上是一头母牛的图案。

“欢迎欢迎!”漂亮女孩微笑着说。

“您好!”石扳子回答。

“怎么,不记得我了?还‘您’?”漂亮女孩忽然问道。

石扳子一愣,仔细地看了看女孩儿的脸,的确有些面熟,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如夜空中明媚的星星,温柔、甜美又充满灵性。

“哦,难道……您是拉济娅吗?”石扳子见过的女孩儿屈指可数,这些女孩里有可能出现在这儿的也就只有拉济娅了。

“哎呦,‘您’总算是想起来了,‘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拉济娅调侃道。

石扳子努力回忆着当年拉济娅的样子,就是一个脏兮兮、骨瘦如柴、脸色青白、相貌平平的女孩儿,和面前这个漂亮女孩儿简直判若两人,哦,除了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女孩儿看着石扳子傻傻地盯着自己,一副惊讶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让石扳子得以再次确认眼前的女孩儿就是拉济娅,因为她活泼的笑声没有改变。

成为吠舍就是不一样!一切幸福都从这里开始,一切苦难都在这里终结。看到拉济娅巨大的变化,石扳子这样想着。

“你,通过了两年前的那次考试?”石扳子问。

“是啊,前年考试,我从实验室里出来,到处也找不到你,问了一个站岗的士兵才知道你早离开了。你真是的,不辞而别!从去年开始,我就负责在这个机场接新人了。我等了你两年,你才来!”拉济娅娇嗔地埋怨道。

“不好意思啊,我——比较笨,你知道的,而且前年的考试,我——真的失魂落魄……不过,你这两年变化真大,我都认不出你了。”后面这句话让拉济娅很受用,她快活地哈哈大笑起来,算是原谅了石扳子。

“今年,通过考试的只有你一个人。”拉济娅边说边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走吧,去喝点咖啡。我请客,算是为你洗尘。”

石扳子跟着拉济娅走进一家咖啡厅,光洁的地板,一尘不染的褐色木质桌椅,悠扬的音乐,彬彬有礼的服务员,让石扳子有些手足无措。这会儿,他正努力系好自己袖口的扣子,以前他可从没在意过这一点。

在还是首陀罗的时候,石扳子去酒馆都是直接找个没人的座位,单手从桌边提起凳子,放到离桌子稍远的地方,然后一屁股坐下去,扯着嗓子盖过酒客们嘈杂的喧哗,大喊——“妹儿!来瓶酒!”运气好的话,就会有一个胖墩墩头发擀毡的姑娘没好气地走过来,丢下两瓶酒,又走开;运气不好就压根没人理,要喊很久才有瓶酒 “咣”的一声砸在桌子上。

可是这会儿,刚走到咖啡厅门口,就有一个服务员把门拉开;走到餐桌前,又有另一个服务员把椅子从桌子下抽出来,石扳子只需要坐下,接过人家递过来的一张大大的洁白的餐巾纸。“他们可真善解人意!多温暖!多友善!”石扳子心里嘀咕着。

接着,咖啡端上来了。

拉济娅嘬了一小口,让咖啡在舌尖和口腔徘徊,然后慢慢咽下,用餐巾纸优雅地蘸了蘸嘴唇,对石扳子说:“一会儿,我先带你去你的宿舍,换身衣服,等着参加晚上的欢迎宴会。明天会给你分派工作。”

石扳子觉得咖啡太烫,没有喝,只是坐着研究着周围人的言谈举止——都那么文雅,竟没有一个说起话来高声大气的。听到拉济娅说还要换衣服,石扳子有些窘迫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说:“可是,可是我就这一件像样的衣服了。”石扳子指指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是件单衣,冬天穿会冷,夏天穿会热。在石扳子的家乡,现在是冬天,这衣服冷得很;而在这儿,一年四季都似初夏般温暖舒适,这衣服又有些热。衣服的肘部已经磨得很薄了,只剩下最后几缕坚强的线,顽固地阻止石扳子坚硬的肘尖从衣袖中突围。

“咳,晚宴的礼服是从你绩效奖金里预支的,放心吧,不会让你一幅穷酸相就去见人的,这于婆罗门和刹帝利也不光彩啊。”

“还有,那个,那个什么宴会,我该怎么做,会不会出丑?”石扳子略带焦虑地问。

“那个啊,主要是为了欢迎新科刹帝利而举办的,人家才是宴会的主角。你作为新科吠舍,只是顺便受到邀请,这里不会特地为吠舍举办什么宴会的。我那年也是这样的,没人会注意我们。这宴会呀每年都差不多,你不用太担心,到时跟着我就行了。”拉济娅说。

石扳子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儿,这个自己曾经在首陀罗晋升考试中庇护过的女孩儿,现在似乎成了自己的保护人,大概近期所有的事情都要倚仗她了。这种情况让石扳子觉得有些难堪,便不再说话。

拉济娅当然看出了石扳子心思,温和地说:“刚来这儿都有些不适应的,但是很快就会好起来。”

石扳子没有做声。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喝咖啡,可能是不适应高级咖啡的味道,石扳子觉得自己的胃抽紧了。他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问,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那个,有个事情,问问。”

“什么?”拉济娅明亮的眼睛看着石扳子涨红的脸。

“嗯,那个啥,你,就是刚来这儿的那年,一个月发你多少钱?”石扳子问完这个问题,低下了头,似乎确定拉济娅会因为这个问题瞧不起他。但是,拉济娅却呵呵轻笑起来,完全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石扳子抽紧的胃渐渐舒展开了。

“嗯,说明一下,吠舍有三类,技术吠舍,经营吠舍,仆役吠舍,只要你是吠舍,不管是哪一类,都会领到一份同样的保障金,是维持你生活的,大约每个月五千坦卡;另外一块收入,是绩效奖金,这块收入就会因你的岗位和业绩不同而有比较大的差别了。你这是刚开始,一般会安排你作为会议室或者餐厅的服务员,或者是某位婆罗门或刹帝利的庭院看门人,其实就是最初级的仆役吠舍,这时候主要是让你学学规矩和礼仪,绩效奖金还是比较少的,大概每月五千坦卡,加上你的保障金,一个月能赚到一万坦卡。” 石扳子瞪大眼睛,咽了口吐沫,每月一万坦卡,这个数是他在矿上干整整一年牛马活才能赚到的。

“通常情况下,半年以后会安排你接受一些高级技术培训。根据帝国办发【2248】13号文,《关于进一步建立健全首陀罗晋升考试选拔任用机制的若干意见》要求,我们这些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的,都是作为技术吠舍选拔上来的,所以我们无权参加经营管理培训,只有那些父母已经是吠舍的人,才有资格作为经营吠舍的备选人才,参加经营管理培训。无论是高级技术培训还是经营管理培训,参加者都是二十几岁的吠舍,培训大致为期半年,那时候每月到手就能有两万坦卡了。之后就参加认证考试,那个考试也挺难的,不过像我们这种刚刚经过首陀罗晋升考试洗礼的人没有不通过的,倒是那些生来就是吠舍的人只有少数可以通过。

“通过认证考试的人或者成为一些企业的经理助理,或者成为一些技术项目的研发助理,这种助理工作要做多久就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了,有的人做了半年就可以独挡一面,全权负责一个企业的区域性业务,或者进入一个科研项目的核心团队,而有些人可能一辈子就是一个助理而已,但是即使这样,技术吠舍每个月的绩效奖金也可以达到四万坦卡,经营吠舍可以达到五万坦卡。如果没有通过认证考试,一辈子就只能做个仆役吠舍,侍奉婆罗门和刹帝利。其实,就算做个仆役吠舍,每月的绩效奖金也有两万五千坦卡,比起首陀罗要好太多了。”石扳子边听边算,他得还工友钱,得给父亲治病,还想给恩师吴卓雅买点小礼物,他太需要钱了。

“哦,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拉济娅站起身,抚了抚裙摆。

石扳子的咖啡还剩了半杯,他赶紧一仰头全部倒进肚子,接着用舌头扫荡了留在嘴角的咖啡,咂咂嘴,说:“挺香。”起身的同时,两手在身后把椅子也抬了起来,后退一步,把椅子放下,然后一溜小跑跟着拉济娅离开咖啡厅,在餐桌上留下一张崭新的餐巾纸。

此时,石扳子很开心,因为从机场去宿舍的路上又可以坐一把小轿车……

“啊,终于到了。”石扳子一头栽倒在宿舍的床上。

这宿舍是一幢旧楼,在城市花园中属于比较差的建筑,只有石扳子这样刚刚摆脱首陀罗种姓的吠舍,以及那些家境普通,刚离开父母的庇护,步入职业生涯的“穷”吠舍才租住在这里。拉济娅早已经搬出这新人宿舍,住到自己租的小公寓里了。她离开之前与石扳子约定,晚上七点来接他去参加欢迎晚宴。

参加宴会用的礼服已经事先放在衣橱里,这礼服是根据石扳子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时的体检数据量身定制的。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枚带有母牛图案的青铜徽章,这徽章跟拉济娅的那枚一样,用于标识吠舍身份,宴会这类正式场合必须佩带。

石扳子穿好新衣,不安而又兴奋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他手里摩挲着青铜母牛徽章,脑子里想象着即将到来的宴会,既害怕出丑,又满心期待——期待尽快融入那高贵的世界,哪怕自己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份子。不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每当走到窗口,便把徽章举起来,对着窗外的夕阳细细地端详。石扳子就这样在坐立不安中消磨掉整个傍晚时光。赴宴的时间到了,石扳子从楼梯走到宿舍楼下,等了一会儿,拉济娅的小轿车来了,石扳子钻进车里。

在一座奢华的宫殿前面,石扳子跟着拉济娅下了车。这里到处亮着炫目的灯光,把宫殿附近照得如同白昼,却也让新来的人辨不清方向,不知该往哪儿走。石扳子撞到一扇大门前,却被门卫拦住,最后还是跟着拉济娅才找到了入口。原来,吠舍参加宴会是不能走正门的,只能从偏门进去。不过即便是走偏门,对石扳子来说,也已经足够阔绰了。

经过宽敞的门厅,到了豪华的宴会大厅,大厅中心的大片区域被吠舍们自觉地让给了婆罗门和刹帝利,吠舍都挤在大厅的边缘。其实,没有任何标志禁止吠舍们进入大厅中心,但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却让所有参加宴会的吠舍都安适地挤在大厅边缘,连初来乍到的石扳子都能明白地感受到这种力量,而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

在宴会大厅的中央,有权有势的婆罗门特尔抚着自己肥胖的肚子,靠坐在宽大的米色沙发上。本德·赛特翘着二郎腿,扭着身子坐在特尔身边,一只胳膊搭在特尔背后的沙发靠背上,在特尔耳边轻声细语地说:“老兄,您的球打得真是越来越棒了。”

特尔眯眼微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的很多技巧还是你传授的呢。”特尔有意拖长话音,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是德高望重的婆罗门惯用的腔调。

本德·赛特摸摸自己仅剩的半圈头发,谄笑着说道:“瞧您这话说的,真是折煞我了。我哪有什么技巧可以传授给您的。”

“哦哟,一字之师也是传授嘛!”特尔哈哈大笑起来。

本德·赛特瞅准机会,说道:“明天上午的会议之后,您有时间吗?我们可以再打一场。我请客,您赏光吗?”

特尔没有立即回应本德·赛特的邀请,而是对托着托盘的仆役吠舍打了个手势,从托盘上取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看了看自己一尘不染的皮靴,不紧不慢地对本德·赛特说:“非常遗憾,我的老朋友,明天上午的会议之后我有别的安排了。”

本德·赛特变了一点脸色,但是很快又恢复了愉悦温和的笑容。特尔是一个待人接物很有分寸的人,他要拒绝本德·赛特,又要安慰他,于是,特尔拍了拍本德·赛特的肩膀,慢慢地说:“听着,老朋友,我一向是你的忠实的支持者,在明天的会议上我也绝不会背叛你。只是,吴桐刚的项目已经获得了议会授权,而且据我所知,有相当多的婆罗门和刹帝利已经明确表态要支持吴桐刚追加经费的申请,我们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持反对意见。这样做是不明智的……”他微笑着看了看本德·赛特,又正了正自己胸前的长方形金色徽章,才继续说道:“老朋友,我向您保证,赛特集团在医药业的地位是永远无法撼动的,别看有些人得意一时。”特尔说着,向旁边另一个谈话圈子努了努嘴。

本德·赛特向旁边那个谈话的圈子看过去,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四十多岁,鼻直口阔,面容刚毅,身穿藏蓝色燕尾服,胸前别着银色断月镖徽章,这表明他是刹帝利种姓,正恭敬地坐在另一个沙发的边沿上,与一个留着花白的船锚胡的老人攀谈:“赵太爷,您的女儿真是出落成大美人了。自从她进入交际界,便成了整个上流社会的焦点。大家都说她是刹帝利之花呢。”

这赵太爷本名赵司廷,是刹帝利种姓,早已听惯了旁人对他女儿的恭维,即便如此,他仍然眯着眼,仔细听着,扁平的脸上显出疲倦的神色,不自然地微笑着。

赵太爷对那四十多岁的男人说:“桐刚,你是我最喜欢的后生。你的项目我当然会支持,只是,你是个商人,又在帝国兼任公职,如果与军方的人走得太近,容易遭人非议。有些话,我不便多说,你要好自为之。”赵太爷像通常老人的样子喜欢给晚辈一些忠告,虽然总是些过时的建议,但是表面上,一定会得到晚辈的尊重和赞同。

吴桐刚谦逊地说:“您说得对,桐刚一定遵照您的建议,与军方保持距离。”

赵司廷很满意,接着,他向吴桐刚靠了靠,对他露出亲切的笑容,仿佛在表示,交际界的谈话已经结束,现在可以开始推心置腹地交谈了,“我这女儿可是我的心头肉,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务必帮我留意,在婆罗门或刹帝利中,有没有德才兼备的年轻人。”

吴桐刚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今晚的主角,新近由特尔大人举荐,从吠舍晋升为刹帝利的唐奉之,听说是个天才,我想令千金可以结交一下吧。”这时,吴桐刚敏锐地察觉到赵太爷的眼神有些涣散,似乎对这个人选不感兴趣,于是,话锋一转,“但是,我并不认为他们是合适的一对儿,唐奉之还是太年轻,没有资历。”赵太爷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对这个人选要加以斟酌,并未作答。

吴桐刚继续说:“有一个很有威望的婆罗门,曾经号称俱卢地区软件业之王的老昆布尔,他现在住在乡下,已经不过问帝国事务,但是他在地方上还有极大的影响力。最近,他的儿子小昆布尔离开乡下,参与了我的项目,您可以考虑,您不知道吧,小昆布尔还是特尔的干儿子呢。”

这最后一句话令赵太爷陷在沙发里的身体稍稍移动了一下,脸上显出忧郁的神色,说道:“你是不知道,为了教育我的海伦,我做了为父者所能做的一切,如今,她总算有了些学识和品味,不过与此同时,她也每年要花掉我三百万坦卡,这还不算我为她购买的私人飞机。”赵太爷做了个手势,表示女儿这副重担自己已经担了太久。片刻沉默之后,赵太爷继续说:“这样拖下去,三年之后会怎样呢?这就是为父的益处。您的那位小昆布尔富有吗?”

“他父亲很富有,可是也很吝啬,虽然他与我交情颇深,但旁人普遍认为,那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难于相处。也许这也正是小昆布尔不愿再在乡下住下去的原因,不过你可以放心,小昆布尔是他家里的独子。”

赵太爷有些兴奋了,更加不自然地微笑起来,嘴角边起了皱褶,配上他那张扁平脸和下巴上的船锚胡,特别强烈地显得出人意料地粗暴和可憎。“桐刚,请听我说吧。”他握住了吴桐刚的手,“我的朋友,请替我办妥这件事吧,我将成为你永远的支持者。他出身于名门望族,有特尔大人可倚靠,又很富有。这一切都是我所需要的。”赵太爷的动作从容而得体,依据自己的身份,他有力地握了握吴桐刚的手,接着,伸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抬起眼睛向一旁望去。

“请您等一等,”吴桐刚思忖着说道,“明天有会议。后天,后天我去研究中心跟小昆布尔谈谈,也许这件事会办妥的,至少我会让他去拜访海伦小姐,我相信他一定会被海伦迷住的。”

美丽的海伦小姐是同赵太爷一同来参加宴会的,她是另一个谈话圈子的核心,这个谈话的圈子都是比较年轻的人。晋升考试的负责人——军官埃贝克也在其列。他正在饶有兴致地谈论着什么,海伦小姐面带笑容地听着,时而望着埃贝克目光如炬的蓝眼睛,时而望向别的人。她的雪白柔嫩的肩膀,乌黑发亮的头发都熠熠生辉。她周围的每一个人,只要看一看她标致的面庞,听一听她柔和的笑声,甚至只是从她身边走过,都会感受到她生命的活力和优雅。她点亮了整个宴会。

坐在海伦旁边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婆罗门,标识着婆罗门身份的金色梵颂徽章歪歪斜斜地别在他的丝绸唐装上。这唐装的款式本是十分考究的,可是穿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却看不出丝毫的美感。他似乎驼背,却又不时刻意把脊柱拉直,像是有意在美女面前打造良好的形象。令人遗憾的是,他的做作只是把自己打造成一条惴惴不安的大蛇;更令人遗憾的是,他唯一的可取之处,符合“黄金比例”的五官,也被密布的痘坑和乱蓬蓬的头发毁掉了。在埃贝克高谈阔论之际,这个青年婆罗门却一味痴痴地盯着海伦小姐,完全不对演说者做出任何回应3。

宴会大厅已经非常热闹,受到邀请的人几乎都到了,只有今晚的主角还没来。

石扳子在宴会大厅的外圈亦步亦趋地跟着拉济娅。拉济娅对这样的场合已习以为常,她把石扳子介绍给自己熟识的人们。石扳子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他不停地与新认识的人寒暄,看着托着托盘的仆役吠舍轻盈地在大厅里穿梭,研究着巨大而精美的窗帘。

“这位是大名鼎鼎的于诺先生,著名的‘首陀罗之友’!到处都在播放他的讲座。”拉济娅悦耳的话音把正对着银质茶具发呆的石扳子拉回交际场,石扳子在理解拉济娅的话的含义之前便已经露出机械的笑容,当他看清眼前这个肥胖而矮小的男人之后,他立即想起石斧子所崇拜的那个“圆润而温软的于诺大师”。

“哦,您好,幸会!真是青年才俊啊!”于诺看着石扳子,面带微笑地说。

“您就是于诺大师啊!我听过您的课程,您讲得真好!”石扳子恭维道。

“我自己又能讲出些什么呢?我只是梵天的奴仆,把我听到的梵天的声音传递给不幸的首陀罗。”于诺闭上双眼,温和而虔敬地说。

拉济娅对一个瘦高的男人点头致意,继续向石扳子介绍道:“这位是达希尔老师,他主持的《晋升考试!冲!冲!冲!》你一定收听过。”

石扳子一扫对于诺的客气恭维的口气,热情坦率地对瘦高的男人说:“您就是达希尔老师啊!我每晚都听您的栏目!是您的鼓励让我不断前行。当我因为工作累得站都站不稳的时候,当我记不住《梵颂》中难懂的长句时,当我饿得头脑发晕时,我都会在心中默诵您的金玉良言——失败者的屠宰场不是我命运的归宿。我生来应为高山,而非草芥。我要为明天的成功播种,超过那些按部就班的人。在别人停滞不前时,我继续拼搏……4”

瘦高的男人对石扳子微笑着竖起食指,动情地说道:“既然你叫我老师,那么我就自大一些,称呼你为我的学生吧!我的栏目虽然每天只有十五分钟,但是我相信它激励着无数首陀罗面对现实,奋发图强,而不用跪拜神明,祈求来世那虚无缥缈的幸福,你正是其中的佼佼者,是我的理论的最好证明。其实,幸福就在山峰处,每天在山脚下叩拜梵天,永远也无法触及山峰的幸福。我高兴地看到,越来越多像你这样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首陀罗遵从了我的指引,通过脚踏实地的努力,自己动手采摘那山峰上的幸福,即便受到某些庸人假借梵天之名的干扰,日夜不休在各种媒体上宣传‘认命认怂’,你们依然能坚定心中的步伐……”

站在一旁的圆润而温软的于诺大师依然保持着微笑,风度翩翩,仿佛毫不在意这尴尬的场面。

正在这时,人群骚动起来,大厅边缘的吠舍们纷纷后退,鞠躬,让开一条路。温和的于诺也转过身,看着大厅的入口,忽然深深地鞠躬,一边保持着优雅的微笑,一边后退,用他肥硕的屁股粗暴地将石扳子向后撞去,石扳子皱起眉头,想躲开,却不愿挤到身旁的拉济娅,便只好任由于诺的屁股在自己的腿上撞来撞去。而达希尔则抢到于诺的身前,微笑着鞠躬。

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走进宴会大厅。他胸前别着银质断月镖徽章,不停地对两旁的吠舍鞠躬还礼。这在拉济娅看来确乎是不寻常的事,她小声对石扳子说:“他就是新近被婆罗门特尔大人举荐为刹帝利的人,今天宴会的主角,原先也是吠舍种姓,大概还不适应新的身份吧,刹帝利对吠舍鞠躬还礼,成何体统?”

石扳子没有回答,只是痴痴地看着这个意气风发却平易近人的青年,眼中充满了羡慕和渴望。

这位高大魁梧的青年刹帝利刚刚走到大厅中央,就一扫之前在吠舍面前的热情和谦恭,似乎有什么东西使他突然困倦起来,只是因为德高望重的特尔大人热情地迎上来,他才不得不又调动情绪,殷勤地与特尔拥抱。特尔亲切地拉着这位青年的手,把他隆重地介绍给在场的婆罗门和刹帝利:“各位,相信有很多人已经认识他了,但是,请原谅一个老人的啰嗦,我还是要正式地把他介绍给大家,这位就是经我推荐,由议会讨论通过,今天正式成为刹帝利的唐奉之先生。他在作为经营吠舍的几年里,展现了非凡的才华和过人的坚毅,为帝国创造了大量财富,我相信他成为刹帝利以后,一定会给上流社会注入新的活力,为帝国创造更大价值!”现场响起礼貌性的掌声。唐奉之看着鼓掌的贵人们,浅浅地鞠了一躬,这一躬似乎有些傲慢,还没有向吠舍们还礼时所鞠的躬那样深,好在贵人们先前都忙着互相交谈,没人注意到吠舍圈子里发生的事情。

整个宴会像纺车一般运转起来了,每一个圈子都在温文尔雅地交谈,既没有哪一组人寂然无声,又没有哪一组人过于热烈,就像纺锤在四面匀速地转动,发出轧轧的响声。这些纺锤从容不迫、文质彬彬的响声令人倍感安心,却也倍感厌倦。

显然,这位唐奉之已经与这里不少人相识,他漫不经心地与这些贵人交谈,说一些十分符合这种场合的悦耳的却没有意义的话。

唐奉之忽然感到有人在身后拉起自己的手,他皱起眉头,心里埋怨碰到他手臂的人。但当他回头看到一张密布痘坑的脸和乱蓬蓬的头发时,他就出乎意外地流露出善意的、愉快的微笑。

“艾耶,你也来参加这晚宴了?”

“是啊,奉之兄,正因为这个宴会是欢迎你的,所以我才来赴宴。”说话的人正是原本傻傻地盯着美人海伦的那位青年婆罗门——惴惴不安的大蛇,此时,他从刚刚那种痴痴地盯着海伦的状态中蜕皮出来,活跃起来,只是眼神还时不时飘到美丽的海伦的脸上。

“他们把你弄成刹帝利之后打算让你做什么呢?”艾耶问。

“去紧急情况部当部长,到处‘灭火’吧。”唐奉之答道。

“那一定很忙碌啦,不过可以接触很多首陀罗吧,这对你搜集素材非常有利。”艾耶轻声说着,露出亲热的微笑。

“哎,不过说实话,还是跟大家一起做项目的日子开心。”唐奉之恋恋不舍地说,“自从我离开你们去帮特尔大人经营他的工厂、农庄和猎场,我就再没享受过那么有趣的时光。”

“得啦,别那么多愁善感啦,你怎么可以一辈子当个小助理呢?你要真这样,我非得在你屁股上狠狠踢一脚,让你滚出去。你有你的天赋,这天赋规定了你必须要做的事情。天予弗取,反受其咎5。”说罢,艾耶使劲在唐奉之后背劈了一掌,唐奉之笑眯眯地承受着。

艾耶这样不合礼法的行为引来贵人们异样的目光,他便开始觉得不像先前那么自在了,于是,把唐奉之让给其他人说话,自己则坐在一旁,等待机会离开这个无趣的地方。艾耶等了许久,终于,赵太爷和他的女儿海伦起身准备离开。艾耶也站起身,跟着海伦向外走。海伦挽着父亲的胳膊,从闪到两旁让路的人们中间走过,她那点缀着彩色宝石的洁白衣裳发出刷刷的响声,她径直走出大厅,两眼不看任何人,但对人人露出微笑,宛如把欣赏她曼妙的身姿、白嫩的后背、明眸皓齿的权力恭恭敬敬地赐予每一个人,宛如她羞于承认是自己给晚宴增添了光彩。

当海伦走过石扳子身旁时,石扳子身后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前涌,石扳子被推着挪了一小步,这一小步却令石扳子的小腿触到了海伦掠过的裙缘。一霎飞触的撩乱扫拂过石扳子的心,立刻又消失了,像扯落的花瓣在和风中飘扬,旋即坠落。

等石扳子回过神来,海伦已走出大厅,紧跟其后的艾耶则抢进一步为海伦打开车门,海伦莞尔一笑,弯腰坐进车子,艾耶痴痴地看着豪华轿车里海伦小姐的一颦一笑,等车子一溜烟开走了,艾耶才招呼自己的仆役吠舍递来外套,准备回家。

艾耶离开后,宴会又持续了很久,直到深夜,参加宴会的人才陆续离开。

从宴会回到宿舍的石扳子躺在舒适的床上,却久久无法成眠,也许是突然离开家里的门板床有些不适应吧。一开始,他的脑子中满是灯火通明的宴会大厅、奢华的银质餐具和装束时髦的女人们;可是后来,他又想起还住在肮脏的工厂区的父亲和弟弟,他恨不得马上得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父亲买空气净化器和制氧机,给弟弟买新衣服……

1. 《冬夜读书示子聿》陆游。

2. 眉如远山黛,目似秋水波。化自《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宋·王观。

3.拟《战争与和平》列夫·托尔斯泰,第一至第五章。

4. 《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美】奥格·曼狄诺著 第十章51-53页 和 第十一章 54-56页。

5. 《说苑·谈丛》汉·刘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花瓣上的露珠好奇地看着这个斑斓的世界。石扳子早已洗漱完毕。长年的矿工生活已经令他习惯在太阳升起之前起床,习惯呼吸肮脏的空气,习惯在阴霾的天空下行走。这样明亮的朝阳,这样清新的空气,这样蔚蓝的天空,恍然如梦。石扳子站在宽敞的阳台上,用手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大腿,确认自己真的已经成为吠舍。

一阵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过后,拉济娅的小轿车停在石扳子宿舍楼下。拉济娅从车里出来,仰起头正望见石扳子在阳台上向下看,拉济娅做了个手势,石扳子便回身下楼,钻进拉济娅的车子。拉济娅对石扳子说:“今天带你去议会大厦,你将在那里服务两个月,跟那里的仆役吠舍们学习礼仪。然后,依据你的表现决定你接下来的去处。”

整个早晨,石扳子跟其他仆役吠舍一起把议会大厅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搬运鲜花,铺地毯,沏茶,摆糕点。

会议开始后,石扳子作为见习侍者站在议会大厅外面的走廊里听候召唤。这项工作非常无聊,石扳子跟其他仆役吠舍在走廊里面对面傻站着,无事可做,也听不到议会大厅里在说些什么。按照规矩,婆罗门和刹帝利召开会议时,吠舍是禁止入内的,如果婆罗门和刹帝利需要服务,就会轻按桌面上的呼叫按钮,这时,恭候在议会大厅外面的吠舍才被允许进入议会大厅提供服务。

议会大厅里面,位高权重的婆罗门和刹帝利们围坐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形。本德·赛特从座位上站起来,第一个发表演说,他用双手撑着桌子,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颤颤巍巍地说:“伟大的梵天是不可知的存在,他以生主神普鲁沙的口化作婆罗门,双臂化作刹帝利,双腿化作吠舍,双脚化作首陀罗,我们的社会就是遵循梵天的旨意建立的,要维持社会的安定和国家的安全,必须注意两件事,第一是对于首陀罗的统治,第二是对于修罗人的态度。

“近来,各地频现关于首陀罗小规模骚乱的报告,虽然这些骚乱都很快被镇压下去,但是,这种骚乱哪怕有一次因镇压不力而扩大蔓延,形势就不容乐观。

“吴桐刚是我亲爱的朋友,也是一位勇敢的刹帝利。但是,我要说的是,各位,没有必要继续在他的那个项目上浪费金钱,实践将会证明用那样一个劳民伤财的项目来解决频发的骚乱问题,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幼稚的。

“众所周知,我们的社会没有首陀罗就不行,不然谁去劳动呢?在像我们这样一个不允许奴隶存在的自由国家中,最可靠的财富就是众多的勤劳贫困的首陀罗。没有他们,就不能有任何享乐。

“首陀罗是靠每天劳动为生的人,能使首陀罗勤勉而安分的唯一手段是适度的工资。什么是适度的工资?适度的工资应当使首陀罗免于挨饿,但不应当使他们拥有任何可供储蓄的东西。工资过低会使首陀罗依各自的气质或者变得垂头丧气,或者变得悲观绝望;当然,工资过高也不可取,工资过高会使他们变得傲慢不逊,好逸恶劳1。

“我把首陀罗的这种——每天都要劳动,劳动所得刚好能满足日常生活所需,不至于挨饿,也许年景好的时候,还会有一些小小的享乐性质的消费,有些首陀罗称之为‘轻奢’,但只要停止劳动就会饿肚子的——生活状态称为温和的贫困。

“首陀罗的这种温和的贫困虽然可怜,却是社会发展的必须,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使社会发展?只有牺牲一部人,让他们辛勤工作却得不到应得的报酬,从而使另一部分人不需要工作也能过上优裕的生活,这样,使一部分人不发展以确保另一部分人充分发展,再由那些充分发展了的个人推动社会的发展。

“我们的宗教富有深意,它适应了社会发展的上述需要,使首陀罗作为整个社会的脚,承担着社会全身的重量,从而使社会的进步成为可能。我们的宗教使首陀罗勤劳贫困而安分守己,令吠舍作为代理人,行使婆罗门和刹帝利对首陀罗劳动的日常管理权——凡是首陀罗必须会做的事情,吠舍应当会命令,这种学问并没有什么博大高深的地方——这样,就可以保证婆罗门和刹帝利从这种繁琐的日常管理工作中抽身出来,从事神学、哲学、科学、艺术或政务的研究,达到推动社会的发展的目的2。

“伟大的梵天创立的秩序使我们的社会平稳地发展了数千年之久,这是世界上其它任何一种宗教体系所不曾达到的辉煌成就!

“那么,近来,到底是什么使我们原本驯顺的首陀罗变得暴躁呢?是工资过低吗?不!我们付给首陀罗的工资一直是适度的,不多也不少,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那么,本来可以让首陀罗安分的工资为什么没有效果了?唯一的答案是——教育成本的降低!

“随着社会的发展,知识的获得越来越容易,越来越多的首陀罗父母把他们的孩子送去学习,知识是欲望的催化剂,会使人产生更大和更多的欲望,欲望越大,他们的需求就越难以满足。正是知识,使首陀罗变得愤懑不平;正是知识,玷污了首陀罗对梵天的纯洁信仰;正是知识,障碍了首陀罗接受婆罗门的教化。为了使社会幸福,为了帮助占人口多数的首陀罗摆脱妄念,使他们满足于可怜的处境,就必须使他们终其一生处于无知且贫困的状态3。只要我们取消首陀罗的世俗教育经费,省下的钱一份用于增加宗教教育的投入,一份用于印刷免费的《梵颂》,首陀罗就会重新对我们感恩戴德,我们的社会也就会重新恢复稳定。

“总之,这一切的实现根本用不着继续花钱贴补吴桐刚的那个无底洞一样的项目!

“另一个问题,关于对待修罗人的策略。我只简单说几句。五十多年前,也就是2217年,修罗人对地球发动了反击。他们的文明发展程度远超地球。经过那场战争,也许根本算不上战争,只能算是屠杀,地球上的绝大多数国家都被毁灭了,如果不是智慧的婆罗门通过灵活的外交手段获得了修罗人的谅解,我们瓦尔那帝国也就不复存在了。

“作为地球上唯一幸存的国家,瓦尔那帝国每年要向修罗人缴纳大量的贡赋。今年,修罗人索要的贡赋又增加了。我听说,有些年轻的刹帝利,不知天高地厚,竟妄言要与修罗人在战场上一较高下。你们这些年轻人夜郎自大到了何种地步?醒醒吧!我们只有通过谈判和鼓动才能达到扩大自治权的目的。切记,即便是谈判和鼓动,也一定要措辞温和,要首先表达对修罗人的感激和效忠,同时保证绝不赞同用武力解决问题。百忍成金。当你们这些年轻人上了些年纪就懂得我们的苦心了。”

本德·赛特说完,气喘吁吁地坐回自己的大椅子里,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看着吴桐刚正站起来准备发言。

吴桐刚站得笔直,声音洪亮地说:“尊敬的婆罗门,本德·赛特先生,请允许我从另一个角度说明首陀罗的问题。我不认为取消世俗教育投入、增加宗教教育投入和印刷免费的《梵颂》就能解决首陀罗骚乱问题。请各位婆罗门原谅我的坦白,我下面要说的话只是为了把我们面对的形势分析清楚,绝没有对梵天不敬的意思。抛开神学观点,3700多年前,是刹帝利以勇武和谋略开拓了今天帝国的大片疆土,征服了为数众多的土著居民,使他们成为社会的双脚——首陀罗。这种征服证明,我们是比首陀罗优秀得多的种族,这种优秀的基因代代相传,确保了刹帝利和婆罗门千百年来对首陀罗的统治毫不动摇。因此,优秀的遗传基因才是刹帝利和婆罗门处于帝国顶层的第一因素。

“当然,为了消解土著居民的反抗,可敬的婆罗门在梵天的指引下编纂了不朽之作《梵颂》,它的核心是:首陀罗天生卑贱,所以必须忍受贫困劳碌之苦,若在这样痛苦的生活中能够积极修行,拔除自身的种种恶念,便可在未来的轮回中获得解脱;反之,若今生仍不思进取,自甘堕落,那到了来世,便仍只是低贱的首陀罗。它解释了人们看到的事实——大多数首陀罗往往穷困潦倒,品行不端,就因为这些首陀罗天生卑贱;当然,若某处有一个首陀罗,想靠异常的勤劳和忍饥挨饿来通过晋升考试摆脱自己生长起来的那种环境,那谁也不应当妨碍他,因为对社会上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来说,奋斗与节俭无可否认是最聪明的办法,《梵颂》也有力地支撑了我们的晋升考试制度,即那些通过晋升考试的首陀罗,都是在前世勇猛精进、梵行清白的人,他们终于在今生得到善果。因此,婆罗门的宗教成为刹帝利和婆罗门长期处于帝国顶层的第二因素。

“可是,在座各位难道没有发现吗?我们出色的宗教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到处都在发生骚乱,这证明那些首陀罗已经开始怀疑了。从古至今,人类社会的组织结构都像一座金字塔,我们的社会也不例外,刹帝利和婆罗门在金字塔的顶端,吠舍在中间,占人口多数的首陀罗在底层,婆罗门开创的伟大宗教文化体系就是这金字塔的固化剂,使它屹立几千年而不倒,但是如今,我们这座金字塔已经显出松动的迹象,固化剂不管用了。

“本德·赛特先生分析得没错,是教育成本的降低导致了首陀罗的不满和愤懑。但是,通过削减首陀罗的世俗教育经费,增加宗教教育经费和印刷免费的《梵颂》来实现长治久安——在过去是可行的,在当今这个时代则是不现实的。

“我的亲爱的本德·赛特先生忽略了一个重要矛盾,首陀罗不掌握一定的知识就无法使用当代的生产设备。您想让首陀罗处于无知的状态来降低他们的欲望,最终却会让婆罗门和刹帝利损失金钱,我们经过几十年的发展,虽然每年要负担修罗人索要的大量贡赋,但是我们的很多产业还是从战争中恢复了过来,新的科技到处被应用。无知的工人对大工业来说是可怕的不确定因素,一道工序的失误,会给整批产品带来麻烦,所以,不能通过取消世俗教育投入的方法,弥补首陀罗宗教信仰逐步丧失对社会造成的破坏。

“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依靠‘识芯项目’替代逐渐失效的宗教手段。‘识芯项目’将实现对首陀罗暴力行为和质疑态度的提前预警,并潜移默化地让他们接受我们希望他们接受的思想,这是唯一能够使我们的地位永久稳固的方法。另外,我相信,材料、通讯、电子、软件、娱乐等诸多行业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得到‘识芯项目’带来的好处,我们甚至可以充分利用大脑可塑性,在首陀罗睡眠的时候直接对他们特定的脑区进行广播,让他们愿意接受诸位企业的产品,这不是很好吗?

“最后,对于修罗人,我们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政治鼓动是可行的,可是我们也要做两手准备,我们的军事力量虽然不能战胜他们,但是至少应使他们感到困扰。据我所知,他们除了从地球收取贡赋之外,还在其它很多星球存在利益,所以他们无法对我们投入全部军力,只要我们的军力在局部对他们造成麻烦,他们就不得不对我们做出让步,当然,我不懂军事,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

接下来发言的是年轻的军官埃贝克,他挺着胸脯,一身戎装,以一种果断坚决的口吻说道:“处理首陀罗的骚动,那是治安队的事,军队对此不感兴趣。

“我在意的是修罗人,他们之所以没有占领瓦尔那帝国,主要是因为刹帝利在战争中使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获得了一些土地,却在不停地流血,刹帝利在战争之中用自己的生命让修罗人对瓦尔那帝国有所顾忌,当刹帝利力竭之时,婆罗门出面斡旋,与修罗人达成和平协议。现在,瓦尔那帝国的工业和科技已经恢复了相当一部分,在个别的技术领域甚至已经比肩修罗人,我相信,在此基础上,凭借刹帝利的勇武,我们至少可以让修罗人有所收敛和让步,刹帝利永远不会做奴隶!

“从军事角度来说,我喜欢‘识芯项目’。我相信,所有人都无法否认,首陀罗是补充军队的不竭源泉。军队需要具有一定知识的士兵,婆罗门从不参军,吠舍虽然参军,但大多也不会进入战斗一线,战斗一线的主要成分还是首陀罗。没有知识的首陀罗无法熟练使用各种武器装备,所以我不赞同本德·赛特先生取消首陀罗世俗教育投入的提议。

“除了知识,一线战斗人员必须拥有坚强的战斗意志,拥有独自面对死亡的决心和勇气。每个刹帝利不需要任何引导,天生都是这样的战士,首陀罗却不行,要将首陀罗锻造成这样的战士,‘识芯’是唯一的途径。我们可以通过识芯不断地对首陀罗灌输这样的思想——为保护婆罗门的利益而死就可以在来生成为清静的吠舍,并确保他们对此深信不疑。这样,他们就不会成为战场上的懦夫和胆小鬼了。无论何时,大批视死如归的战士都是战争胜利的保证。”

说完这番话,埃贝克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胸前的银色断月镖徽章,端正地坐回自己的椅子里。

德高望重的婆罗门特尔大人缓慢地移动椅子,站了起来。他双手交叠在腹前,好像在托着自己肥大的肚子。他慢慢地说道:“可以说,人数众多的首陀罗,既是我们财富的来源,又是我们财富的威胁。婆罗门和刹帝利必须团结。刹帝利靠勇武征服了首陀罗,婆罗门靠宗教巩固了我们对首陀罗的统治,婆罗门和刹帝利两者缺一不可。这个‘识芯项目’只是为了强化我们两个高级种姓对首陀罗的统治。其实,婆罗门大可不必对识芯感到担忧,识芯不会威胁到婆罗门的地位,有人说:‘有了识芯,谁还需要婆罗门去传播梵天的福音?’这是杞人忧天。识芯只是一种工具,它只会强化婆罗门的地位,它所传播的归根结底还是婆罗门说出的话!”

在这简短的发言之后,特尔吃力地坐下。

这时,主持会议的赵太爷走到议会大厅的中央,环顾众多与会者,说道:“请在座的各位婆罗门和刹帝利对识芯项目申请追加研发资金一事进行投票。”

赵太爷身后的巨大屏幕上,支持为识芯项目继续拨款的票数一路飙升,本德·赛特表情阴郁地搔了搔自己油而秃的头顶。吴桐刚则挑衅地盯着本德·赛特。

在整个会议上一言未发的唐奉之只是冷漠地玩弄着投票器,直到投票结束,也没有按下一个键。

赵太爷宣布了投票结果,并请大家再为埃贝克提出的扩军提案投票。埃贝克一脸轻松地看着大屏幕——这个议案毫无悬念地被否决了。

议会大厅的门打开了,婆罗门和刹帝利们陆续走出来。埃贝克紧跟在德高望重的婆罗门特尔身后,陪着笑。特尔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对埃贝克说:“你那个球场真不错。”

埃贝克连忙说:“您要是喜欢就随时来,这球场虽然是我的,但我的一切还不是您给的?”

“哦,对了,把奉之叫上,让他一起来,他的球打得好!”特尔说。

最后从议会大厅中走出来的是阴郁的本德·赛特,他接过戴着小红帽的仆役吠舍递过来的外套,从石扳子的面前走过。

婆罗门和刹帝利从议会大厅离开之后,仆役吠舍们又忙碌起来,他们撤掉鲜花,清洁地毯,倒掉没喝完的茶水,扔掉一口没动的糕点……

1.《资本论》马克思,第一卷第七篇 资本的积累过程 第二十三章 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

2.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贝克尔编,第1册第7章。

3.《资本论》马克思,第一卷第七篇 资本的积累过程 第二十三章 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


婆罗门世界的新生活让石扳子兴奋不已,这种新鲜的感觉亟待与人分享,可是,在这儿,他觉得新奇的,都是别人司空见惯的,他觉得幸福的,都是别人习以为常的,他的同事们待他都礼貌而冷淡,没人愿意花时间倾听他,了解他。于是,他经常给远在工厂区的弟弟写信:

“斧子,

我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咱爸的病还稳定吗?井下的工作还是那样辛苦而危险吧?斜眼黑蜥有没有找你麻烦?我不在矿上,遇到难处尽管找楚拉曼。

寄去的八千坦卡收到了吧?如果家里没有特别急的需要,这钱咱家就不要用了,先还债。你先把帕哲罗借给咱的钱还上,他做生意的本钱都是黄福平出的,往后,咱也能助他一臂之力了。剩下的钱要还给楚拉曼和摩尔加,也额外给工友们买些食品,算是咱家的一点心意吧。咱欠黄福平的钱太多,哦,还有欠班长的钱,你替我跟他们说一下,欠他们的钱,下月开始分批还。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现在在城市花园的议会大厦当服务员,算是临时的仆役吠舍吧。这儿衣食不缺,下午两点半到三点半还有下午茶。活儿也很清闲,每周工作四天,每天工作六小时,除了每周一次的例行会议比较地忙,其余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事可做,因此,实际平均每天工作不足三小时。

每个工作日的下午,我都喜欢坐在议会大厦的窗边,晒着太阳,一边喝咖啡一边读书。

周末,别的仆役吠舍会去跳舞或者越野骑行,我却更愿意独自去宿舍边的林荫道散步,我和他们之间的隔膜显而易见,他们觉得我身上还残留着浓重的首陀罗味道,而我则觉得他们像一群被人豢养的鹅,眼界狭隘,自大无知。很奇怪,他们总喜欢摆出一副愁苦的样子,无病呻吟,矫情得很!他们都已经是吠舍了,这是多少首陀罗梦寐以求的身份,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在婆罗门的世界,我只有一个朋友——拉济娅,就是当年我在首陀罗晋升考试中遇到的那个女孩,我跟你提起过。她在那次考试中就成功晋升为吠舍了。有时,我会约她喝咖啡,不为别的,就为有个人陪我说说话,可是,她是一个科研团队的精英分子,忙得很,并不总有时间。为了补偿,她正教我开车,我想,很快,我就可以学会了。

好了,就写到这儿吧,我得再一次躺回床上去了,看看能不能睡着。这儿的床太软,不习惯,有点想念家里的门板床了。

爱你的石扳子

2270年1月18日夜”

在石扳子享受安逸新生活的时候,唐奉之已经到紧急情况部走马上任。他并没急着对各地频发的紧急状况做出指示,而是要求部里一切工作都沿袭上一任部长的旧例。除此以外,他挑选了两批相对可靠的下属去各个工厂区视察,了解工厂区的生产、生活状况。他要求其中一批下属越过管理工厂的经营吠舍直接收集工厂区首陀罗的证词;另一批下属仅对工厂区的经营吠舍进行访谈,不接触首陀罗。唐奉之自己则脱下华服,穿上布衣,隐藏了刹帝利的身份,只身前往温德亚邦的工厂区。

身在首陀罗世界的唐奉之,与身在婆罗门世界的石扳子一样,夜里难以成眠。唐奉之也选择写信给自己的挚友来打发漫漫长夜。

“艾耶老弟:

我已经在温德亚邦的工厂区安顿下来,这里——糟透了!

我选择在温德亚邦做实地考察,是因为它是瓦尔那帝国经济发展程度较好的邦,工厂区的规模也比较大,各个工业部门比较齐全,首陀罗的小规模骚乱亦较为频繁,如果能够解决这里的骚乱问题,对整个帝国都将具有示范意义。

这儿的空气污染非常严重,整天雾蒙蒙的,空气中弥散着一种酸酸的气味,我不停地眨眼来缓解眼睛的不适,可以明显感觉到吸进体内的气体在鼻咽部形成了一层凉凉的粘液。有时候,大风会驱散这里的雾气,同时却带来漫天的黄沙。很难想象,可怜的首陀罗是如何在这样污浊的空气中出生长大,结婚生子,罹患重病,离开人世;我花费了整整两周找工作,每天在外面跑十二三个小时,我确定这两周每天都是晴天,然而,在地面上却从来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唯有硕大的老鼠经常从下水道探出头来,也许它们才是这儿真正的主人。我的目标是找一家中等规模、中等劳动强度、中等加班时长、中等工资收入的工厂,这样的考察会比较具有代表性。

我本来预计用三到五天找好一家厂,可是,却遇到了许多麻烦。首先是性别歧视,这些厂招聘普工大都只要女工,不要男工,尤其是像我这么高大威猛的男工,更是没人愿意要;其次是地域限制,有些厂在招工广告中明确写明‘籍贯为哈拉帕邦、摩亨佐邦的普工已招满。’我很后悔制作这假证件时头脑发昏定下了哈拉帕邦的籍贯,早知道应该写巴卢特邦什么的;还有,就是欺骗,这儿有很多招工中介,可是你分不清哪家是真正的中介,哪家是以欺诈为生的中介,还好我遇到一家厂的治安队员,他好心告诉我不要通过中介找工,到各个工业园门前看那些招工广告,直接进厂面谈就可以。

我能找到现在这份工还应归功于我对考察对象的定位,如果当初把考察对象定位在婆罗门或刹帝利开办的大厂,要进厂就更难了,一般来说,婆罗门或刹帝利开办的大厂都比较正规,因此,总是人满为患,等待进厂的首陀罗会排着长队在那里登记,期待着一旦出缺便可进厂工作;通常,由吠舍开办的中型或小型工厂,由于待遇不那么好,进厂还相对容易一些。

昨天我看好了一家中等规模的电子厂,第一次试图进厂也因为我是男的又没有工作经验被拒;但是工厂的一个治安队员却对我说,只要给他买三包烟,他就能帮我进厂,我给他买了烟,果真通知我明天进厂了。

在住宿方面,我选择了合租的方式,一个房间,上下铺,八个人。可是,因为便宜,住宿条件不太好,上铺没有栏杆,床架已经松动,房门也不太结实,我不敢翻身,担心自己掉下去,还经常在半夜惊醒,摸摸枕头下的钱包还在不在。

一到下班,整个楼道就喧嚣起来,洗洗涮涮,打打闹闹,直到深夜。我想,这些可怜的首陀罗在以这样的方式宣泄一整天的拘束和压抑罢。

这样的环境经常让我彻夜难眠。

另,你的项目进展还顺利吧?

那位美丽的海伦怎么样了,你开始追求她了吗?

你的忠实的唐奉之

2270年1月19日”

“斧子,

咱爸的制氧机我已托人送到矿上,不知收到没有;给你买的新衣服合身吗?

我已经被指派到一位很有名望的刹帝利——赵太爷的海滨别墅做仆役,这份工作比起议会大厦的服务员更加清闲,也更加舒适,我在这儿的工作就是每天打扫打扫房间,照看照看花园。据看管这座别墅的老管家说,这别墅的主人有太多的别墅等着他去住,极有可能地,直到我离开这儿的时候,也见不到别墅的主人。在我来这儿之前,别墅里只有他,他的六岁的小孙儿和一个男仆,头一阵子,那男仆患病住院了,在他住院期间,就由我顶替他的工作。

工作日阳光灿烂的午后,我会倚在别墅院墙外的大树下乘凉,任凭海风轻轻拂过脸庞;傍晚我会和老管家的小孙儿一起在海边堆砌沙堡,然后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沙堡被上涨的潮水渐次抹平;这位小朋友还担任了我的游泳教练,而我则担任了他的《梵颂》教师。

周末的清晨,如果天气好,老管家会带着我们驾船出海。有时候,海豚家族会伴随着我们的船嬉戏,其中最活跃的一条脊背上有一道疤痕,像是船只的螺旋桨造成的,天知道它经历过怎样的艰难,不过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它时常在一侧船舷跃出海面,展示它脊背上的疤痕,转眼间,消失无踪,不一会儿,又在另一侧船舷出现,用它的吻尖划开水面,将一串串细密的气泡撒在身后。我们给它起了一个厉害的名字——分海梭,当它在船边游弋时,我会担心它再次被船撞伤,尤其是它从船的一侧加速游到船头正前方的时候,然而,无数次事实证明,我多虑了。分海梭除了在船边炫耀自己的速度和技巧之外,还会与它的家族围猎飞鱼。这种围猎行动有时会在离我们船不太远的地方展开,所以我有幸目睹这一幕,飞鱼会不时地从水下腾起,掠海飞行几十米,再潜入水中,它们以这样的方式躲避海豚的追击,每当这种时候,我的小游泳教练都会兴奋地吹起口哨。有时,分海梭会在离船稍远一些的地方高高跃起,翻个筋斗,再落回水中。我猜它这是在庆祝捕猎成功吧。出海归来,我得帮着老管家处理我们钓到的鱼,这是晚餐的主菜;我的小教练会去花园的菜畦弄些蔬菜作为配菜。晚餐后,我们三个人会坐在沙滩上,闲看半透明的小螃蟹飞也似的从我们脚前疾驰而过,天边红色的晚霞慢慢褪去颜色,褐色的巨大狐蝠不慌不忙滑过头顶的天空……

我喜欢这里!

爱你的石扳子

2270年3月1日”

“艾耶老弟:

我今天终于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735坦卡,我苦干了一个半月,还没你一小时赚得多呢。这儿的工厂至少要压半个月的工资,以此来限制首陀罗突然辞工。

我的工作就是在放大镜下把两个小小的贴片电容焊接到电路板上。一个瘦瘦的跛脚的首陀罗成了我的师傅,他沉默寡言,但是头脑清楚,干活勤快。他告诉我,我不需要知道这些电容对电路板的意义,也不需要知道这块电路板是什么设备的部件,因为他也不知道。我只需要先在焊点上点少许焊油,然后用镊子夹住电容压在焊点上,用热风枪加热,当焊锡融化后热风枪撤离,焊锡凝固后镊子移开。我只用了一个小时便出徒了。刚开始处理一块电路板要一分钟,熟练之后只需要三十秒。现在,这一连串的动作都不需要大脑控制,只凭肌肉记忆就可以完成。

每天,一进车间就是同一幅图画,蓝色工装的普工整齐地排在流水线一侧,白色工装的线长、红色工装的质检员、黄色工装的物料员、灰色工装的治安队员各就其位,虽然都是首陀罗,但是这颜色明明白白宣示着这里的等级和秩序。

线长说:‘严格的着装规范是生产协作的必然要求,工装和厂牌必须按规定穿戴。’然而,他说这话时,我在他眼里仿佛看到一抹忧愁。

这生产上的要求对所有首陀罗来说都是必须遵守的铁律,即便是生产主管,也必须每天身穿黑色燕尾服端坐在办公室里。但是,这铁律对偶尔前来巡视的吠舍厂主却没有丝毫约束作用,他向来一身运动装,充满了自由精神。

‘快,再快!’伴随着线长的催促,我不停地点焊油、夹电容、加热,我必须将这样的动作紧张地重复一整天,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八点,中午吃饭半小时,晚上吃饭半小时,吃饭就在厂区附近的小餐馆里,生产线不能停,所以要轮流去吃,这样算下来,每天工作共计十一个小时,算一个小时的加班。另外,每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到八点的晨会是不计薪的,如果不参加晨会则要罚款。晚上八点以后有夜班的首陀罗接替我们工作,以保证生产的连续性。

这工作说不累也不累,说累也累。说不累,是因为整天就那几个动作,这儿动动、那儿动动,十一个小时下来也消耗不了多少卡路里;说累,也是因为整天就那几个动作,局部肌肉持续紧张,这滋味不好受。工作时不允许说话,被发现轻则挨骂,重则罚款。因此,唯一的放松就是上厕所,可是,在这儿,上厕所有限制,每天上午、下午各允许上两次厕所,两次上厕所的时间合计不得超过十分钟,否则要罚款。我们的工位离厕所较远,我还好,快去快回,我的师傅腿脚不太灵便,去一次厕所就得七八分钟。

我这个月基础工资550坦卡,加班工资200坦卡,罚款15坦卡,其中,吃了腐败变质的食物导致上厕所次数超限,被罚款5坦卡;工作时忘记佩戴防静电手环一次,被罚款10坦卡,这次处罚还被写在公示板上。我讨厌那该死的手环,它的一端锁在地上,一端套在我的手腕上。一戴上这手环,我和那些首陀罗便没有任何区别,都是被拴住的可怜的动物。

这样的生活,我不喜欢。

你的忠实的唐奉之

2270年3月6日”

“斧子,

我最近做了一件大事!真遗憾你没看到那情形。

那天,雷雨过后,空气清新,天边挂着大大的彩虹,我禁不住走出别墅,沿着别墅背后的乡村小路慢跑锻炼。随着我离别墅越来越远,路面由白石子砌成的变成水泥浇筑的,又由水泥浇筑的变成沙土压平的。

跑着跑着,只见一辆汽车侧翻在路边,车门已经变形,有人被困在车里。我用尽全力将车子翻了过来,救出里面的人。驾驶员是一个长脸的仆役吠舍,他没有受伤,只是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副驾驶是一个样貌猥琐的年青男子,扭伤了脖子。后排的两位年青女郎,一位是我在欢迎晚宴上见过的海伦小姐,她的美丽令人印象深刻,另一位是海伦的丰满而矮小的女仆,两位女士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位美丽的海伦小姐竟是这别墅的少主人,她的父亲就是赵太爷。那位扭伤脖子的倒霉蛋是海伦邀来海滨游玩的婆罗门——小昆布尔先生。

据那位长脸的仆役吠舍说,美人儿海伦正奉了她父亲之命与这位小昆布尔交往,以获得更多的财富和更高的地位。

作为我救人义举的奖赏,我获得了与婆罗门和刹帝利共进晚餐的殊荣。位高权重的赵太爷和小昆布尔的父亲——富有的婆罗门——老昆布尔都赶到了海滨别墅,来看望他们出事故的子女。老昆布尔是个阴郁的老人,他代他那尚须卧床静养的儿子对我表示了感谢;赵太爷倒是个热情豪爽的人,他询问了你和父亲的境况,我向他和老昆布尔说起了你的虔诚和父亲的病情,赵太爷对你的虔诚大加赞赏,可是,我本指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解除父亲病痛的良方,不过他们对父亲的病症似乎一无所知,很快,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我晋升考试的经历,他们问了很多关于主考官埃贝克和本德·赛特的细节。与她的父辈不同,美丽的海伦对我在运煤列车上度过的寒夜更感兴趣,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停地问我怎么爬上列车而不被人发现,如何在煤堆中挖出一个避风的坑,似乎觉得躺在运煤列车上望着冰冷的星空是非常刺激而浪漫的事情。后来,我又谈到考试失败后我们生活的困窘,我一直留意自己的措辞,以免不小心蹦出粗俗的俚语,还要有意筛掉那些肮脏、粗鄙的场面,以及各种可能令他们不悦的思想。当海伦小姐问起我成功通过考试之后,那个跟我一起仰望星空的帕哲罗怎么样了的时候,我只是说他还兢兢业业地在矿上做工,准备努力当上班长。

共进晚餐之后的第二天,赵太爷和老昆布尔都离开了别墅,还带走了那个长脸的吠舍司机,只留下在这里养伤的小昆布尔和美丽的海伦。海伦每天都要去海里游泳,伤势尚未痊愈的小昆布尔只能躺在沙滩躺椅上远远地看着,保护海伦小姐的责任便由我承担,幸运的是,我已被六岁的小教练训练得很好了。我伴着海伦小姐慢慢地游着,阳光透过清澈的海水在她光洁的后背荡漾,她欣赏着色彩斑斓的珊瑚,我欣赏着她的背影。一条小鲨鱼安分守己地在珊瑚丛间游弋,一群鲜黄色的小鱼不慌不忙地从它眼前经过,我突然加速向小鲨鱼游去,它一摆尾巴,便把我远远甩开,只留下我陶醉在海伦小姐嗔怪的一瞥之中——这嗔怪的一瞥竟使我心震颤,像是受了赞扬。

善良的海伦小姐还帮我问到了治疗父亲尘肺病的特效药,我已托拉济娅帮我采买,过些日子,父亲就能用上这药了。

这儿唯一让我不太舒服的就是那个小昆布尔,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充满轻蔑和敌意。算了,我还是不说他了,免得你又要教育我——遵守梵天的秩序,不可对高级种姓的人不敬。

爱你的石扳子

2270年5月1日”

“艾耶老弟:

我已经干了三个月。

好累,想离开了。

说实话,让我打算提前结束考察的,并非长时间单调、呆板、紧张的劳动,而是那些贪婪、暴力、短视的首陀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些人在工作中不得不忍受的种种非人道的待遇恐怕都是自作自受。

我说过我不喜欢那静电手环,可是现在我知道,它之所以一端被锁在地上,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这手环很快就会‘流通’出去。偷窃在这里时常发生。

街上随处可见的报警电话提醒着路人当心自己的财物和人身安全。我就曾亲见两个首陀罗斗殴。他们一个骑着自行车,一个步行,可能胳膊互相碰了一下,于是恶语相向,进而打起来,都是下死手,骑自行车的抡起链子锁猛抽步行者的头,顿时血流如注,步行者捂着头蜷缩在地上,骑自行车的扬长而去,整个过程不到十秒,我站在原地惊愕地看着步行者头上暗红的血从指间渗出,他死死盯着骑自行车的远去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野蛮的忿恨,我坚信,只要他还能站起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咬断那人的脖子,周围的首陀罗淡然地观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都散了,连那步行者自己,在地上躺了几分钟便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径自离去。

这里的男性首陀罗最大的娱乐便是观看一部叫做《达利普·赛特传奇》的戏剧,幻想着自己就是那富有高贵的婆罗门,最终抱得美人归,我周围的人中,唯一不喜欢观看这部剧的是我那沉默寡言的师傅,这使他显得有些另类;而那些女性首陀罗则喜欢观看一部叫做《欣妮·考尔传奇》的戏剧,幻想着自己是一位富有而美丽的婆罗门女郎,最终嫁给一位同样富有且英雄盖世的男性婆罗门。

这些做工的首陀罗总是下意识地逃避着学习和积累,他们宁愿把不多的自由时间和金钱浪费在观看戏剧上,也不愿省吃俭用去学习一门有用的手艺或者攒下一笔做小生意的本钱,月初有钱就吃肉喝酒,月末没钱就借债吃饭,这使他们即便在那些同为首陀罗的小店主或手艺人眼里也是不折不扣的失败者。我现在每天去上工,钱包里都只放二十坦卡,其余都藏在袜子里,不是怕被偷,而是怕被借。他们不会问你借很多钱,一次也就三坦卡、五坦卡,主要用于吃饭、买烟,但是潜在的借债者太多,我初来的时候,口袋里有五十坦卡,结果不到两天就被人借没了。

这里的男性首陀罗大都负有为家族传宗接代的任务,但是在现实中他们普遍停留于蹲在街边对走过的女性吹口哨的阶段上;这里的女性首陀罗通常会在化妆品和自己的头发或指甲上做大笔的投资,以便在与男性首陀罗的交往中获得更多的好处。

赌博在这里被认为是正经事,因为可以使钱生钱。月初各类彩票社都挤满了人,所谓彩票社,不过是一台电视几张桌子,人们会按照电视中所演的彩票规则投注和开奖,赌注会随着发薪日的远去而逐步降低,赌徒们手中几乎没有任何可靠的凭证,赌徒圈子中时常流传各式各样的赌博技巧和秘笈,能当庄家的多是上了些岁数、口碑较好、有点小财产的首陀罗。每个赌徒都能说出一两个因赌博而一夜暴富过上幸福生活的人的名字,但是若认真追究起来,却似乎又没人真的与这些一夜暴富的人相熟。相比之下,倒是很容易找到因庄家连夜出逃而血本无归的首陀罗。

这些首陀罗就这样挥霍了他们本就匮乏的时间、金钱和德行。

我想,他们的穷困潦倒,我们的荣华富贵,都是因果报应而已。

就这样吧,是时候回去了。

城市花园见!到时详谈。

你的忠实的唐奉之

2270年5月5日”

“斧子,

我发现了一处好地方,那是一个首陀罗聚居的村落,他们大多是自耕农,拥有小片的土地。如今,这样的村落可是很少见了。我决定努力攒钱,在这里买一间房和一块田,然后把爸和你接过来,这乡间清新的空气对爸的病一定有帮助,你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亲近梵天,不用再在矿上搏命赚钱了。

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不在海滩晒太阳却跑到首陀罗的村子里瞎转悠。

其实,是善良美丽的海伦小姐不愿在海滩玩了,也许她是想避开那个讨厌的小昆布尔。我开车载着她和她的女仆出去兜风,无意间驶进那个村落。

那村子七拐八弯的土路两侧,偶尔见得到一两个首陀罗,他们看到轿车纷纷避让,观望。我们将车子停在一座山脚下,徒步上山,积年累月的落叶铺成厚厚的地毯,海伦小姐一手拉起自己绣花的裙摆一手拉着她的女仆,尽情享受山间的草木葱茏,鸟语花香。

我惬意地跟在她们身后,欣赏着她们的曼妙身姿和山间秀色,竟想起当年跟帕哲罗同游象背山的情景,真的是恍如隔世。

当我们爬到半山腰,高耸的树木脚下,一个小小的毛球蹦来跳去。我眼尖,叫住海伦小姐,便径直向那毛球走过去,那毛球显然发现了我,似乎试图逃走,可是又无法控制自己运动的方向,走近了,我发现那原来是一只小鸟。 ‘它怎么了?’海伦小姐甜美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也许是只雏鸟,还不会飞,从窝里掉了下来了。’我回答道,接着便弯下腰,试图用双手扣住那个小毛球,可是它机灵地跳开了,动作似乎不太协调。‘它好像受伤了。’我对躲在我背后的海伦小姐说。接着,又扑过去,双手扣住了它。

当我用十指轻轻缚住它,把它捧在眼前仔细端详,却心头一紧。‘哎呀,它的翅膀断了。’海伦小姐花容失色。‘嗯,腿也断了一条。’我补充道。原来,这不是一只雏鸟,从它漂亮的羽毛看,它应该是一只成鸟。这只小鸟比我的手掌小一些,通体橄榄绿的羽毛带着黄色的横带,黑黑的眼睛在黄白色细眉的衬托下显得很亮。‘它好漂亮。’矮小而丰满的女仆说。‘它好可怜。’善良的海伦小姐说。它的一只翅膀被人整个掰掉了,只留下渗着血的伤口,一条腿也断了,不自然地向外撇着。

‘它叫什么?’我不经意地问着,并不指望得到答案。‘好像是柳叶黄。’海伦小姐说,‘我在特尔大人家见过,他家有好多小鸟。’

‘它还能活吗?’海伦小姐问我。‘不知道,它呼吸好急促,恐怕够呛,不过看它尖细的小嘴应该是吃虫的。’我回答道。

就这样,游山玩水变成了野生救援。

我们开始满山找虫,海伦小姐发现了一种树叶的背面爬满蚜虫,便摘了下来,放到鸟儿的跟前,这鸟儿也不客气,立刻啄食起来,也许是饿坏了,不一会儿树叶上密密麻麻的蚜虫就被它一扫而光,这让我们雀跃了。于是,我们一路翻看草丛、树叶,不长翅膀的毛毛虫、长着翅膀的飞虫,鸟儿一刻不停地欢吃着。我没想到它这小巧的身体竟需要如此多的食物。

‘快来看!’矮小而丰满的女仆突然招呼海伦小姐和我过去,原来,她找到几棵树,树下落了不少红色的小果子,掰开这些果子,几乎每个里面都藏着一条白色的肉虫,鸟儿尖细的小嘴可以轻易从果肉上细小的孔洞中拽出整条虫子。

我们三个人开始蹲在地上疯狂地掰这些红色的果子,有那么一会儿,我跟海伦小姐靠得好近,我几乎触到她润滑的发丝,嗅到她如兰的气息。海伦小姐似乎也并不介意与我这个身份低微的前首陀罗如此亲近。在她的身边,我感受到一种升华过的不属于人间的美。她就像嫩枝上一朵娇艳的鲜花。那一刻我的眼前竟浮现出以前在工厂区见过的首陀罗女人的脸,那些脸,要么菜色而干瘪,要么黝黑而油腻,要么带着堕落的痕迹。而眼前的她,就像一个仙子,一个精灵。

我们一直忙到太阳落山,才带了一袋子红色的果子和那只受伤的鸟儿下山。快到山脚下的时候,我让海伦小姐和她的女仆先下山,我自己则钻到树丛深处撒尿,一堆黑色的垃圾挡住了我的去路,仔细察看,原来是几个酒瓶和许多死鸟残缺不全的肢体,这些死鸟早已被烧焦,黑黢黢的尸体堆在一起。我绕过这堆尸体,走了几步,转过一棵大树,荒草中一间破房子突兀地趴在那里,房子外围挂满了鸟笼。毫无疑问,这些残忍狠毒的首陀罗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我没对海伦小姐提起这件事,我不想让她纯洁的心灵蒙尘。

第二天,那只受伤的鸟儿还是死了,我把它埋了。先用红色的果子覆盖在它依然美丽的羽毛上,再用泥土掩埋。待一切办妥,海伦小姐穿了一身素服,走到这小小的坟前,驻足良久,默然不语,时而叹息,时而轻拭眼角的泪滴,最后终于在女仆的搀扶下回去了。

过去,我从不相信梵天,也不相信此生道德上的纯洁能获得来世的解脱。也许,斧子,你是对的,请原谅我过去对梵天的不敬。

爱你的石扳子

2270年6月20日”

“艾耶老弟:

对不起,我食言了。我没回婆罗门的世界,请别怪我,这就告诉你是什么绊住了我。

在我打算辞工的那天,我的沉默寡言的师傅突然请假。这可是不寻常的事情,请假会扣掉很多工资,没有极要紧的事情首陀罗是不会请假的。我必须等他回来才能离开,因为流水线不能停下。

三天后,他回来了,满眼通红,我知道他家里一定出了很大的变故,也许出于对他的怜悯,也许打算宽慰自己半途而废的沮丧心情,不管怎样,我决定晚上请我的师傅吃点好的。

说是吃点好的,也实在没什么可吃。这儿的食物几乎百分之百存在安全问题,以次充好、掺杂使假、滥用化学添加剂,甚至向食品里添加药品,都是公开的秘密。

我挑选了这里最贵的一家餐馆,这家餐馆负面新闻最少,顶多以鸭肉冒充羊肉,或在食物里预先掺入治疗腹泻的药物而已,这已是诚信经营的典范了。

因为知道我要离开,我的师傅亲自为我倒满酒,几杯酒下肚,我才发现,与我共事了三个多月的师傅其实是个很健谈的人,只是冷漠的流水线和生活的重负压抑了他的天性,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那天请假是因为他的妻子出事了。我暂且称她为师娘吧。师娘也是在附近厂里工作的首陀罗,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用一种溶剂清洁电子配件。那是个精细活,必须穿无尘服操作,无尘服很憋闷,只露两只眼睛,加上她们工作的车间也是密闭的,那里的空气都是静止的。擦拭用的溶剂有一种刺鼻的气味,刚到那里工作时会觉得难以忍受,但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可是,渐渐地,工作时有人晕倒,于是,飞出了‘溶剂有毒’的传言。厂方立即派了经营吠舍出面辟谣。他言之凿凿,首陀罗晕倒只有三种原因,第一,是缺氧,无尘车间空气稀薄,体质不好的人在长时间工作后可能晕倒;第二,是缺乏休息,肚子饿,有些首陀罗晚上通宵看戏,早上又不吃早饭,所以容易晕倒;第三,是吵架激动容易晕倒。他完全未提及溶剂有毒一说。这是一家婆罗门开办的大厂,素以管理正规著称,在这里工作的首陀罗,待遇在整个工厂区算是最好的,师娘又正在帮师傅攒钱,准备在离工厂区较近的地方买一处窝棚,所以选择了继续留在这厂里工作。

很遗憾,一天,师娘也晕倒了,师傅带她去了医院,问起病因,大夫言辞闪烁,但是开出的药方都是解毒剂,从那以后,师傅就一直悉心照顾病榻上的师娘,整整二百个日夜,师娘还是走了。说到这儿,师傅泣不成声。这是我第一次看一个首陀罗哭。我见惯了他们的麻木、冷漠、恣睢和忿恨,却从没见过他们哭泣。

师傅抹了抹眼泪,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点燃了一支烟,继续讲下去。

最初,他是在厂区附近的一家餐馆邂逅师娘的。那时,他刚到本地,人地两生,身上的钱都花光了,而工作还没着落,又不好意思跪在路边要饭,只是在餐馆门口怯怯地望着,师娘正从里面走出来,师傅盯着她手里打包的饭菜,再一抬头,正碰到师娘探问的眼神,于是,立即扭过头去,眼睛仿佛被别处吸引,却又不由自主回到师娘手里的饭菜上。

‘你饿了吧?’

一个温柔的声音传到师傅的耳中,他低着头接过师娘递来的餐盒……

后来,我的师傅就在这电子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并请师娘吃了一顿好的,就如我今天请他吃的一样。再后来,师傅和师娘就在一起了。再艰难的日子,只要有家人在,就有希望,这一点对首陀罗、吠舍、刹帝利、婆罗门都是一样。那时,师傅和师娘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这工厂区附近买一处窝棚,拥有自己的小家。可如今这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了。

师傅说,师娘破坏了他的世界观,这是师娘的罪过,他本以为所有首陀罗女人都粗俗、拜金而狡猾,他从没想过跟一个首陀罗女人厮守一生,那时的他只想多赚钱,并与很多首陀罗女人交往,然后逐一揭穿她们伪善的面具。再往前追溯,他的目标是通过首陀罗晋升考试成为吠舍,因为只要能成为吠舍,就可以娶个吠舍女人做老婆。可是,他多年建立起来的牢不可破的世界观,在善良、温柔而美丽的师娘面前瞬间崩塌了。

只要一提到师娘,师傅的脸上就现出甜蜜、痛苦的微笑,这微笑让我沉重而刺痛。我猛然觉得自己之前对首陀罗的判断多么武断,多么轻率。我只凭自己做经营吠舍时对首陀罗的那点了解,就轻率地认为首陀罗是可怜的,他们都像善良而孱弱的小动物,受到刹帝利和婆罗门的欺压,每年大量繁殖,又大量死亡;可是当我到了这儿,短短三个月,我又武断地得出结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首陀罗一切可怜的处境都是咎由自取,他们自私、贪婪、短视、暴虐;可实际上,我根本未曾用心倾听他们中的哪怕一个人。师傅的微笑让我猛醒,那带泪的微笑让我决定留下来。

从我给你寄去那封吵着嚷着要回家的信到现在,又过去了三个月。我在这儿认识了更多人,听到了更多故事。

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紧邻着我如飞的双手的,是另一双手,可是,以前,我这个号称要考察首陀罗的人,却对这双手视而不见。也许是他脖颈上纹着的骷髅熄灭了我的兴趣,让我笃定地认为他是个坏人,其实,他只比我小几个月。当我鼓起勇气与他交谈,我却发现他是如此无害。

尽管他岁数比我小一点,我却习惯叫他老王,因为厂里其他人都这么叫他。他之前一直在大厂做工。他很清楚那种每天将一个动作重复上千次的工作无法给自己一个幸福的未来。

他说,年轻时,你还可以换厂,每次换厂都能涨几十坦卡的工资,可是一旦你老了,一旦超过二十五岁,说这话时,他认真地看着我,确认我在听,然后,继续说下去,一旦超过二十五岁,你的工资就封顶了,以后,只能越来越低,渐渐地,你会从一线工人退到辅助工种,再往后就变成后勤人员,最后,男的就只能失业,女的还可以做做清洁工。这是老王父母的亲身经历,被人用完即弃。其实,老王还担心他这代人会比他的父辈更早失业,因为智能机器人流水线正在兴起。这一切都告诉老王必须不断努力,使自身增值,才能‘体面地’活下去。像大多数首陀罗一样,老王在首陀罗晋升考试屡屡失败之后,便到工厂区找工作,后来,他花了一整年的工资去参加了一个为期数月的培训班,然后高调辞工,找了一份更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在新岗位工作几个月之后便被辞退,重新回到流水线,而且他也注意到,那些所谓更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实际并不比一线工人赚得多,因为那些工作不直接创造价值,而且相对轻松,没有一线工人那么多的加班。现在,每天晚上他还是会听那个达希尔的《晋升考试!冲!冲!冲!》,虽然他早已过了晋升考试的年纪。他腼腆地笑着,告诉我他不想放弃。另外,他也喜欢去看《达利普·赛特传奇》,那是他唯一的放松。

几个月以前,那个收了我三包烟而让我进厂的治安队员——老刘,我一直懒得理他,我觉得他这个人人品不端正,可是,当我尝试接近他之后,我发现,脱了那身制服,他也只是一个需要养家糊口的首陀罗,家里有一个卧床不起的老母亲,还有一个脑瘫的妹妹,他不敢去看《达利普·赛特传奇》,因为那太贵了。他贪图小便宜、愚蠢而怯懦。他曾经看到街面上《高薪诚聘男公关》的广告,决定帮助那些有钱但性欲得不到满足的女性吠舍,他交了八百坦卡的建档费,满心欢喜地回家等着如狼似虎的富婆送上门,可这一等就一直等到现在,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去找那家诚聘男公关的中介理论,因为开办那家中介的三个首陀罗,每一个都比他强壮。

老刘还提到了整天管着我们的线长:‘你别看他现在挺正常,天天牛哄哄地批这个,骂那个。他以前绝对是个怪人,不会正常走路,说话。只有我这样的老人儿知道他的底。最开始,他总是听着音乐,迈着舞步进厂,大家站在他周围,窃窃私语,可他照样我行我素,平时说话像在作诗,说什么——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听得大家半懂不懂。在这里干了半年以后,他正常了,不再跳舞,不再作诗,每天和大家一样低着头安静地进厂。大家都说他成熟了。又过了一年,他当上了线长,有人说,他还可能升主管哩。’

一天,我问师傅:‘休息日大家都去看那部百看不厌的《达利普·赛特传奇》,你为什么从来不去?是为了攒钱做生意吗?’

师傅苦笑着反问道:‘人都没了,还做什么生意?’

我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去看?因为《达利普·赛特传奇》没意思吗?’

师傅见我不依不饶,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首陀罗晋升考试,我考了七次,可是,我只是个普通人,即便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也还是失败了,后来,我因为偷东西,被人打断了手脚,到现在走路还不方便,还好凭借朋友的资助,我开了一家小店。这是很多首陀罗的梦想,他们整天加班,拼命攒钱,就是为了拥有自己的事业。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也算因祸得福。可是,好景不长。两个年轻刹帝利为了各自的荣誉,在首陀罗的街区开着坦克互相轰击,一枚炮弹落到我的店里,我真希望当时我就在店里,我的事业顷刻间结束了,生意连本钱都赔干净了,我再也没脸见我的朋友,于是,独自一人来这里做工。

‘首陀罗们之所以喜欢《达利普·赛特传奇》,就是因为《达利普·赛特传奇》帮助他们造了一个梦境,在那梦境里,他们就是富有而高贵的达利普·赛特,拥有广袤的土地,巨大的工厂,为了自己正义而纯洁的爱情,击败了欣妮·考尔家阴谋篡权的吠舍小老头儿。可是,事实上,他们永远无法成为达利普,连那个邪恶的吠舍小老头儿都成不了,他们只是阿意尔大师紫檀神庙里刷马桶的杂役,是达利普浩浩荡荡的马队里徒步而行的随从,是大肚子管家身边葬身狼腹的打手,是大街上含泪看着满地狼藉的摊贩。这些首陀罗在《达利普·赛特传奇》中连个正脸都没露过就下场了。他们在达利普实现他的正义时,如尘埃般迸散,没人在意他们,婆罗门不在意,刹帝利不在意,吠舍不在意,连他们自己也不在意。

‘他们会因为阿意尔大师的鹤发童颜而心生敬意,会因为吠舍小老头儿的邪恶行径而义愤填膺,会因为达利普取得最终的胜利而拍手称快,会因为欣妮·考尔苦尽甘来而倍感欣慰;却不会因为刷马桶的杂役冻得通红的双手而感到心酸,不会因为徒步而行的随从脚底磨出的血泡而心生同情,不会因为葬身狼腹的打手家中孤苦伶仃的老母亲而生出丝毫的恻隐,不会因为达利普正义的狼群席卷街道,叼走鸡鸭,踩烂蔬菜,摊贩血本无归,而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在婆罗门和刹帝利伟大的正义和圣洁的爱情之下,小小的首陀罗只是烘托和陪衬,只是模糊不清的身影,连他们的生命都轻如鸿毛,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更何况他们的财产。说到底无论在剧中还是现实中,他们都不过是被侮辱、被利用、被践踏、被无视的一群,所不同的只是——在现实中,他们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而在剧中,他们可以忘掉这一点。’师傅说完这番话,心情还难以平复。

我看着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首陀罗生出了敬意——他看到了我不曾看到的东西。

近来,我每天都在想,这些低贱的首陀罗与高贵的婆罗门、刹帝利到底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憧憬幸福,甚至为了自己的那份幸福而不择手段,区别只是首陀罗偷窃几个静电手环,婆罗门和刹帝利偷窃整个矿山;他们都有极强的自尊,为了一点摩擦而大打出手,区别只是首陀罗只有链子锁,婆罗门和刹帝利则可以动用坦克;他们都需要放松,区别只是首陀罗喝着劣质的酒精看着破烂舞台上的蹩脚表演,婆罗门和刹帝利则在自己的酒庄畅饮美酒,在自己的山林、草原围猎手无寸铁的动物;他们都热爱美好的事物——舞蹈、诗歌,区别只是首陀罗的舞台和素材在窝棚区的夹缝里、在永不停息的流水线旁、在僵硬冰冷的机台上、在千篇一律的格子间里,而婆罗门和刹帝利的则在宽敞高大的金色厅堂里、在景色旖旎的私人海滩上、在温暖舒适的乡间别墅里。

真的,我看不出高贵的婆罗门和刹帝利与低贱的首陀罗到底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是什么让他们生活在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里。

这个问题搞得我头痛欲裂,还是想不通,我该去休息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必须在这儿再呆上一阵子。

你的忠实的唐奉之

2270年8月29日”

“斧子,

你说得对,我也知道吠舍和刹帝利是不会有结果的,不该存非分之想。不过我的确被海伦小姐的美丽与善良所吸引;况且,她也不讨厌我,正是有了她的帮助,我才得到了两封推荐信。仆役吠舍要参加高级技术或者管理培训必须有他所服侍的主人的推荐信。一般的仆役吠舍能得到一封推荐信就不容易,而我得到了赵太爷和老昆布尔的两封推荐信。也许是这两封推荐信的缘故,那些一起参加培训的仆役吠舍们对我不再冷淡,都热情中带些敬意,而且,我开始经常收到那些吠舍组织的舞会或越野骑行的邀请。

培训条件很不错,住宾馆,吃自助餐厅,远离市区,背山面水。我的室友是一个高大而温和的胖子,看上去像个白面馒头,松弹暄软。他去年参加过一次经营吠舍的培训,可是没有通过考试;他说,自己不是干经营的料,今年,改为参加技术吠舍的培训了。

他家世代都是仆役吠舍,因此,他父母花了很多钱,让他接受吠舍可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很有些望子成龙的意味,希望他可以成为一个经营吠舍,如果成不了经营吠舍,当个技术吠舍也好。

长期侍奉婆罗门和刹帝利使他谨小慎微、恭敬有礼、耳目聪灵。他有洁癖,跟他同处一室,我几乎不需要做任何清洁工作,他的衣服总是一尘不染,每做完一件事情都要洗一次手。他没有固定的嗜好,确切地说,他的嗜好取决于他所侍奉的婆罗门或刹帝利的嗜好。他资质平庸,如果让他去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他的成绩甚至达不到帕哲罗的十分之一,虽然比起帕哲罗,他受过更多教育,每次课堂测试,他都要靠我的帮助才能过关。他尊敬梵天,几乎每天都要花一个小时做礼拜,但是我可以肯定,他对《梵颂》的理解还不如我,我承认,在礼拜方面,他比我虔诚,不过那只是因为他曾经侍奉过一个虔诚的婆罗门,而礼拜可以讨主人的欢心。

他喜欢谈论侍奉婆罗门或刹帝利时的种种见闻,喜欢听我讲述从侧翻的车子中救下海伦小姐和小昆布尔的事情。有一次,仿佛不经意地,他问我:‘你刚刚说的那个海伦小姐的司机——长脸的仆役吠舍,当真在事发第二天就被赵太爷和老昆布尔带走了?’

‘当然是真的。’我回答。

有那么一会儿,他陷入沉思。‘但愿他不要被降为首陀罗。’ 他忧虑地说。

‘降为首陀罗?’我惊讶地问。

‘如果仆役吠舍在服侍主人的过程中出现重大差错,就会被降为首陀罗,《吠舍管理条例》里这样规定的,当然,最终的决定权在他主人手里。’

‘也许,赵太爷觉得他可怜,会放过他吧。’我安慰道。

‘哎,谁知道呢。’他叹息着说,‘如果换了我,宁愿死也不会与首陀罗为伍。’

看来,这仆役吠舍的日子也不总是那么安逸。

马上就要到评估考试的日子了。如果我能成为技术吠舍,就不用像仆役吠舍这样在主人面前战战兢兢了,工资也会涨起来。

祝我好运吧!斧子!

爱你的石扳子

2270年11月25日”

“艾耶老弟:

我在这儿快做满一年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首陀罗,一张嘴,脏字儿就止不住地往外蹦。但愿过几天我回去的时候,不要吓到你。

原来我以为,首陀罗的放纵是因为目光短浅,首陀罗的粗鲁是因为缺乏教养,首陀罗的暴力是因为过于自尊,可是,现在,我知道,这一切只源于长期的强加的贫穷、紧张和压抑,以及对这种生活永久化的预期——对未来的绝望。

我与我的师傅、治安队的老刘、工友老王,还有线长都已熟识,可是每当我跟他们谈起未来的打算,他们都有些焦虑,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怕说些什么,最后,总是岔开这个话题。

“每天下班回到宿舍,就感觉自己又死了一点。别的感觉,就什么都没了。”这是紧邻着我的那双手——老王在辞工前对我说的。

老王走后,我参加了一个右脑开发培训班,这种培训班和相关的书籍在首陀罗的世界中十分流行,据说可以提高智力,然而,我并没觉得有什么效果。这培训除了花费首陀罗们的金钱和时间,似乎并不能帮他们改变现状。

日复一日,只要一进工厂,就是那冰冷的车间涂墙和那永不停歇的流水线。那每日重复上千次的几个动作,一开始你烦躁,想逃离,但是,为了生活,你必须干下去;过了一段日子,你就麻木了,什么都懒得想;再过一段日子,你就觉得一切都那么虚幻,那么没有意义,生活只是日复一日的酷刑。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首陀罗用链子锁打架的事情吗?我一直不明白,那些首陀罗心里怎会有那样强烈的敌意,打起架来根本不在乎后果,旁观者也没有丝毫的担忧。他们似乎急于自我毁灭,也乐见别人毁灭。

不过现在,所有这些,我都理解了。

这些日子,产量要求又提高了,在车间里,我拼命苦干,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稍一放松就跟不上流水线的速度,可是,渐渐地,面前的产品还是越积越多,眼看着源源不断向我涌来的产品,我整个人都烦躁起来,开始不停地骂脏话,粗暴地用镊子夹电容,不时有电容崩飞,这种烦躁情绪在流水线上蔓延。

废品率居高不下,我们被红色的质检员记了罚款,挂在公示板上。黑色的生产主管跑来把蓝色的我们连带白色的线长一起骂了一通。生产主管骂完离开之后,白色的线长又把我们骂了一通。

我当时真想把整个流水线都砸了,辞工走人,但是,其他首陀罗都只是沉默。然后,一切照旧。

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让我心中的黑暗夜以继日地滋长。十几个小时的工作之后,看到手指受伤的同事,我没有同情,只是刻薄地想:‘你这个偷懒的家伙,如愿以偿,不用做苦力了。’走出工厂的门,我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与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期待着与他大打出手。如果放在以前,我会被这样的自己吓到,我根本无法想象在我的心底里,在我自以为高尚和超脱的灵魂深处,还有这样一个恶毒而阴暗的东西。而现在,我知道——那,也是我。

就写到这儿罢,再过几天我就回家了,到时详谈!

你的忠诚的唐奉之

2271年1月31日”


“就知道一定会在这里见到你!”拉济娅向刚走进实验室的石扳子打招呼。

石扳子最近一年已数次面对全新的工作环境,所以,即便今天面对一屋子稀奇古怪的实验设备,依然显得从容不迫。

“早上好!我也有这预感!”石扳子一边热情地回应拉济娅,一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屋子正中一个巨大的三维人脑图像在缓慢地旋转,在洒满阳光的巨大窗台上,有一个透明的塑料鼠笼,鼠笼的出口连接着一座迷宫,一个瘦骨嶙峋的背影正在逗弄一只被迷宫困住的老鼠,听到陌生人的声音,这个瘦骨嶙峋的人转过头来,露出满脸的痘坑,看了一眼石扳子,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又重新转回头去逗弄那只迷惑的老鼠了。石扳子记得这个人,他在那个为唐奉之举办的欢迎晚宴上露过面,在那个场合上,他始终有些紧张;而在这个实验室里,他怡然自得。在实验室的角落,一个肤色较深的年轻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玩电子游戏,在他面前的屏幕上,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墓穴,守护墓穴的长着三个头颅的巨犬忽然向他扑来,他正用手中的枪向那巨犬射击,完全没注意到石扳子的到来。石扳子对这种无视并不在意。习惯被人无视,在别人的无视中过自己的生活,是每个首陀罗的必修课。

石扳子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拉济娅旁边。从石扳子一进实验室,拉济娅就一直面带笑容,而她自己并没发觉这一点。

拉济娅对石扳子说:“看来你培训得不错!”

石扳子得意地回答道:“那当然,我在这一期技术吠舍培训评估考试里是第一名!”

“别的吠舍程度怎么样?”

“经营吠舍不清楚,技术吠舍这边,第二名的成绩比我低了30%,可惜我的室友,他人不错,但是成绩太差,不知道明年他还能不能弄到参加培训班的推荐信。”

“我们这个项目至少需要十个人,可现在,算上你,我们才有四个人。吴先生对我们这个团队的要求是宁缺毋滥,所以,能加入这个项目的都是最棒的。”

“我们这个项目到底是做什么的?跟脑有关,我只知道这个。”

“一会儿,吴先生会过来,是专程欢迎你的,他会向你介绍我们的项目。”拉济娅话音刚落。一个鼻直口阔、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走进实验室。

“吴先生,早上好!”拉济娅连忙站起来打招呼。

“早!吃过早饭了吧?”听说话的口气,这位吴先生就是这里的老板。

石扳子也跟着拉济娅站了起来,对吴先生点头致意。

吴先生看了看石扳子,问道:“你就是石扳子?”

石扳子说:“是。”

吴先生用力握了握石扳子的手,说道:“欢迎!我是吴桐刚,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我从我姐姐那里听说过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

“您的姐姐?”石扳子一脸茫然地问。

“吴卓雅,认知神经科学专家。”吴桐刚解释道。

石扳子恍然大悟,说道:“哦,您就是黄福平的舅舅!我的恩师常常提起您。她说您是认知神经科学方面数一数二的专家。”

“哈哈哈!我姐姐真是抬举我!我早就不是数一数二啦!”吴桐刚豪爽地笑着,“现在,数一数二的专家都在这儿呢。”他说着,环视着实验室里的人们。拉济娅谦虚地笑了;原本逗弄老鼠的那个满脸痘坑的瘦骨嶙峋的年青人则仰靠在椅子背上,双腿交叠搭在桌上,脸上现出骄傲的笑容;而那个肤色较深的年青人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中,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的老板。

吴桐刚没有责备把脚放到桌子上的年青人,也没打断肤色较深的年青人的游戏,只是用手势让石扳子坐下,他自己也坐下,继续对石扳子说:“我们这个项目的名字叫‘识芯’,识芯与我们手腕上的色芯相对应。色芯是什么,我想你应该是清楚的。”

石扳子点点头,说道:“色芯是植入人们手腕的一种装置,它能与人体完全融合,依靠人体本身提供的能量工作,它集身份识别、数据存储、网络通讯、路线导航、支付结算、多媒体等各项功能于一体,大大便捷了人们的生活。孤独时,我们用它给家人或者朋友打电话;上工时,我们用它打卡签到;备考时,我们用它下载复习资料、做练习题;发工资时,我们用它查询自己的收入;买东西时,我们用它付钱。哦,对了,走夜路时,我们甚至可以用它来照明。至于识芯,我猜那一定是植入人脑的一种装置吧。”

吴桐刚满意地微笑道:“没错,色是物质,识是心念。‘识芯’是相对‘色芯’而言的。‘识芯’项目计划在人脑中植入一个类似色芯的装置,但是,它比起色芯来要复杂得多,也强大得多。色芯只是与人的肢体完全融合,而我们的识芯将与人脑完全融合,目前,我们通过手指的动作来对色芯发出指令,比如,我们勾勾手指来发出打电话的指令,在感受到振动之后攥紧拳头发出显示考试成绩的指令,依次将食指、中指及无名指与拇指捏合来调用色芯的视频播放功能,而有了识芯之后,我们便不再需要真的做出这些动作,而只要在头脑中设想这些动作就可以了。没错,我们就是利用运动皮质,尤其是运动前区中不同神经元对不同运动方向敏感程度的不同来实现识芯的这个功能的。令肢体朝一个方向运动的指令广泛下达给所有与该肢体的运动有关的神经元。每个神经元做出的反应是目标方向和其优选方向的接近程度的函数。如果目标方向和优选方向是相同的,神经元活动增至最强;如果目标方向和优选方向相反,神经元活动减至最弱。因此,这里,每个神经元都可看作一个指向其优选方向的向量,向量的大小由目标方向与优选方向的关系决定。最终决定肢体向某一方向运动的,是所有这些相关向量的总和,我们称这些向量之和为场向量(1),识芯就是依靠这个场向量,绕开手指的运动,直接对色芯发出指令的。

“另外,识芯还有强大的娱乐功能,你知道,经颅磁刺激是一种能够安全无创地在大脑中产生局部刺激的方法,当线圈放在颅骨表面时,磁场穿过皮肤和头骨,产生生理电流引起神经元放电。当经颅磁刺激作用于视觉皮质时,会干扰被试辨认字母的能力(2),或者使被试产生光幻觉(3),而我们的识芯将制造类似于经颅磁刺激所产生的磁场,只是识芯产生的磁场是极精确的,这磁场将可以在我们的头脑中呈现特定的图案,通过磁场的变化,我们将可以直接在头脑中观看各种戏剧,而不需要睁开眼睛。

“在社会治安方面,识芯也将扮演重要角色,我们从帝国监狱管理部的数据中心得到一项数据,囚犯中有很大比例(65%——80%)都患有反社会人格障碍,而通过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技术我们知道,有暴力和反社会行为经历者的眶额皮质的葡萄糖代谢水平减小,另一方面,从结构异常的角度看,反社会人格障碍患者前额叶灰质容量减少了。这些发现表明,一个功能不良的眶额皮质——由环境因素、遗传因素,以及这二者之间互相作用所导致——是与异常社会行为和暴力行为相关联的。问题是,目前我们还不能确定一个具体的、将导致反社会行为的前额叶灰质损失量。我们也不能确定到底多少神经性损失或功能不良与不能选择做正确的事情有关(4)。但是,我们计划依靠识芯对人脑各个区域的代谢数据进行连续采集,眶额皮质是采集的重点区域之一,采集到的信息将被实时传输到帝国安全中心,那里有一个数据处理中心,可以对所有采集到的代谢数据进行分析和挖掘,从而确定一个可预测暴力行为的人脑代谢数据模型,当某人大脑的代谢模式契合这一数据模型,识芯就会将此人列为重点关注对象。对于这些重点关注对象,识芯会启动脑电波监测机制。目前已经知道,当一个人准备做一个动作而实际动作还未开始之前,我们放置在其头皮上的电极就可以记录到特定的脑电波,这脑电波的术语是侧准备电位。我们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更多地理解侧准备电位,从而精确地预测暴力行为。我们的设想是,一旦识芯检测到重点关注对象将产生暴力行为,就将启动应急程序,一方面,识芯将释放镇静剂,制止即将发生的暴力行为,另一方面,识芯将向帝国安全中心发出告警,帝国治安队会根据识芯提供的地理位置信息迅速赶到现场,逮捕那个即将产生暴力行为的人,因此,识芯能够将暴力犯罪消灭在萌芽状态,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预防犯罪。

“总之,这个项目一旦成功,就将开启个人生活方式和社会运行方式的新纪元。这个项目的核心成员都在这个屋子里了。拉济娅你已经认识;那个卷头发脸上不太光滑的是艾耶,婆罗门天才,人们都说他是妙音天女降世,这个项目最主要的构想均由他提出,同时,他也是这个项目的合伙人;那个一直在玩游戏的,叫做拉奥,也是吠舍种姓,手无缚鸡之力,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口吃,情绪不稳定,你最好不要招惹他。哦,如果他过生日,你就送他些古董电子游戏,他的业余时间基本都花在打游戏上了。”

“如果一个满身缺点和怪癖的人出现您的团队里,他一定有某些特殊才能。”石扳子插话道。

吴桐刚微微点头,继续说:“甲乙两个骑自行车的骑手相距18000m,二人从同一时刻开始匀速相向骑行,甲的速度是5m/s,乙的速度是4m/s,在甲头上有一只蜻蜓,在甲出发的同时,以20m/s的速度先向乙飞去,与乙相遇的一刻即折返向甲飞去,与甲相遇的一刻再折返向乙飞去,如此反复,直至甲乙相遇为止。试问甲乙相遇时蜻蜓飞行的距离。”

“四万米。”吴桐刚话音未落,石扳子的答案已脱口而出。

“怎么算的?”吴桐刚问。

“甲乙速度之和为9m/s,用总距离18000m除以这个9m/s,得到甲乙相遇所需时间2000s,蜻蜓在这段时间里一直以20m/s的速度飞行,所以蜻蜓的飞行距离是40000m.”石扳子说出计算方法,口气里带了些许困惑,不明白吴桐刚提出这个简单问题的目的。

吴桐刚注意到石扳子的困惑,面带微笑地继续说:“我看过你首陀罗晋升考试的试卷,你的数学很不错,所以,当我对你提出这个问题,你很清楚,解决这个问题也可以使用级数,但是,用级数解决这个问题太繁琐了,所以你明智地选择了初等数学的方法。然而,对于不少真正的数学家,他们往往不会想起那个简单的方法,而只会使用级数去解决这个问题,因此几乎都会被这个问题难住。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向拉奥抛出了这个问题,他与你一样迅速地得到了答案,当我夸赞他比别的数学家具有更宽阔的视野时,他竟惊讶地说:‘哦,天啊,我怎么没想到那么简单的方法!’原来,他也像别的数学家一样,执着地计算蜻蜓每一次从甲飞到乙又返回甲所经过的距离,最终将问题归结为sum[(4/3)*18000*(2/5)^n],这里的"n"是从0到无穷大,从而也得到四万米的答案,只不过他的计算速度太快,让我误以为他想到了那个简单的方法(5)。”

“这就是您邀他加入识芯项目的原因。”石扳子恍然大悟。

吴桐刚点点头,说道:“任何伟大的工程都离不开数学家的帮助,而数学家也在这些工程中发展着自己的理论,在这个意义上讲,拉奥加入识芯项目更多地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正在这时,一个脖子上戴着护颈的年轻人走进实验室,当他看到石扳子,脸上立刻露出厌恶的表情。

他径直走到石扳子面前,完全不顾及坐在一旁的吴桐刚,轻蔑地说:“怎么又是你?”

石扳子站起来,浅浅地鞠了一个躬,不卑不亢地说:“您好,小昆布尔先生,您的伤恢复得怎样了?”

吴桐刚笑着站起来,说道:“看来二位早已相识,我就不介绍了。大家都为同一个目标努力,应不分彼此,精诚团结。我还有事,就不在这里耽误大家工作了,拉济娅,扳子就交给你了,你要帮助他尽快熟悉这个项目,使他能够像你一样独当一面。小昆布尔,跟我来,陪我去见特尔先生。”

“他怎么也在这儿?难不成他也有什么特别的才华?”石扳子轻蔑地看着小昆布尔远去的背影问道。

“你何必招惹她?”拉济娅明确对石扳子表达着不满。

“我哪敢招惹他?”石扳子依旧满怀憎恶地盯着小昆布尔远去的背影。

“我说的是那个沉鱼落雁的刹帝利女人!”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一个刚刚晋升了吠舍种姓的男青年天天陪着娇艳迷人的刹帝利之花游山玩水,这样的新闻简直是整个帝国的谈资。”

石扳子从拉济娅的话中嗅到了浓浓的醋意,赶紧解释道:“我跟她?算了吧!她之所以跟我走得近,只是因为我搭救过她,她对我信任,而她的小昆布尔又恰巧伤了脖子,动弹不得。其实,自从我离开赵太爷的海滨别墅去参加技术培训,到现在半年多的时间,我与海伦小姐都没再联系过。”

这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拉济娅将信将疑地说:“真的?”

石扳子连忙点头,拉济娅叹了口气,说道:“吠舍男子不能娶刹帝利女子,这是逆婚,是会被罚为首陀罗的,你应该清楚。其实,你跟海伦小姐有什么关系于我倒没什么要紧,只是作为朋友,我必须提醒你,海伦小姐绝不像你看到的那样简单。你没听说吗?有两个刹帝利,为了荣誉开着坦克在一条首陀罗聚居的街上对轰,几乎炸了整条街,死了不少首陀罗,可是你知道他们所谓的荣誉是什么吗?不过是海伦小姐的一枚胸针!”

“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海伦小姐很善良,我们一起救助过一只受伤的小鸟。嗯……不说她了……”石扳子见拉济娅脸上又有了愠色,赶紧转移话题,“我和她不会再有什么交往,她是交际界的宠儿,我呢,今后的日子将在这实验室里度过,对吧?话说回来,那个小昆布尔到底有什么能耐?他在我们这个项目里到底是什么角色?”

拉济娅见石扳子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决定暂且放过他,于是,恢复了先前的热情,说道:“他的能耐就是投胎时找了一个富有的婆罗门老爹,否则,吴先生才不会让他这样的人加入识芯项目呢。据说,老昆布尔为他这个独子聘请过最好的教师,创造了最好的学习条件,可是这些教育除了让他获得一副风雅的皮囊之外别无它用,以致老昆布尔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巨大的财富会被他的儿子挥霍一空。所以,老昆布尔才把他交给吴先生管教。吴先生与老昆布尔有多年的交情,老昆布尔很信任他。老昆布尔知道自己在小昆布尔面前无法坚守任何原则,但他相信吴先生可以做到,他希望吴先生把小昆布尔带回正轨。所以,简单地说,这里是小昆布尔的幼儿园。吴先生通常会把小昆布尔带在身边,这样既可以看住他,免得他做蠢事,又可以借助他父亲的影响力,让识芯项目得到更多的支持。”

“我们的项目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石扳子接着问道。

拉济娅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现在还只能算是开始阶段。虽然,吴先生说识芯将依靠数据挖掘建立可预测暴力行为的人脑代谢数据模型,但是,只有这种从功能出发的自上而下的研究是不够的,我们依然需要从细胞结构出发,自下而上地揭示产生暴力行为的神经学基础,换句话说,人产生暴力行为之前,一定要先在头脑中产生暴力思想,现在要弄清楚的是,产生这些思想时,大脑的哪些区域发生了哪些事情,比如,是颞叶发生了变化,还是额叶发生了变化?是产生了某种类型的电信号,还是分泌了某些化学物质,又或者两者兼具,再或者是产生了某种沿着神经细胞膜传播的机械冲击波?这些都需要我们进行细致的研究。”

实验室的工作让石扳子感到新鲜而充实。

在这里,他用电池和导线等元件构建神经元,用彩泥制作按4倍比例放大的人脑模型,在显微镜下观察不同脑区的细胞在形态和组织上的差异,用溴脱氧尿苷追踪新生的神经元。在这里,他掌握了计算机断层扫描、功能性磁共振、弥散张量成像、血管造影等许多技术。在这里,他遇到了各种奇怪的病人,有无法识别运动的病人——那位病人虽然可以看到一切静止的东西,但她在向杯子中倒水的时候,在她眼里,水流好似冻结的冰柱一样;还有丢失了昨天的病人——那位病人只能记住2268年以前的事情,那年,为了治疗癫痫,医生切除了他的部分脑区,自那之后,那位病人便一直活在当下,他记不住2268年以后认识的朋友或邻居,他能说出自己的生日,却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他的每一天都是孤零零的一天,不管之前有过什么欢乐或悲伤;还有丢失了名词的病人——那位病人不能命名一个具体的物体,虽然他的语言理解能力是完整的,但他只能用代词,如“这个”、“那个”,指代“桌子”、“椅子”,或者用一般性的名词,如“食物”来代替“饼干”,尽管他知道什么是饼干。

随着石扳子能胜任的工作越来越多,他的钱包也越来越充实。充实的钱包让石扳子产生了空前的自信,在加入识芯项目仅仅一年以后,他就在自己与海伦小姐曾经造访过的那个首陀罗村庄,为父亲和弟弟买下了一间房和一小块地,还替他们办妥了一切搬迁的手续。为了尽早办成这件事,石扳子向同事借了不少钱,还与一家婆罗门开办的银行签订了一份长达二十五年的按揭贷款合同……

经过漫长的等待,石扳子终于申请到了与家人团聚的许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石扳子和石斧子闲坐在新家的篱笆墙外,望着流云在金色的稻田里投下它悠闲的影子。石扳子闭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团圆时刻,也体验到夙愿得偿之后的怪异感受——本以为应心满意足,谁知道竟若有所失。石扳子睁开眼觉得该说些什么,早就攒下许多要说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

“我给你买的法律书读得怎么样了?”在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石扳子抛出了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哦,还行。”石斧子回答。接着,又是沉默。

“感谢梵天给了我们这样宁静惬意的生活。”石斧子以这样突兀的方式试图再次打破长久的沉默。石扳子没有石斧子那样笃定的信仰,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石斧子便虔诚地闭上眼睛,默想着他心中的神,过了一会儿,梵天给了他继续说话的勇气,他接着说:“哥,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他以“这边”和“那边”区分首陀罗的世界和婆罗门的世界。

“还好吧,我现在的同事……”石扳子突然觉得在石斧子面前说“同事”是在炫耀自己的吠舍身份,于是,他换了个词,“我现在的工友,那个拉济娅,我以前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写信的时候也提到过,我很乐意跟她一起工作,她是个开朗而善解人意的人。还有一个名叫艾耶的工友,有点怪,具体地说,大概是过于神经质。他经常将自己的脑电图记录仪与一辆玩具电动火车相连,这玩具火车只有在检测到大脑的α波时才沿着其轨道跑动(6),α波是我们在放松状态下才产生的脑电波,艾耶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学会放松。虽然他有点怪,但是却对首陀罗的生活很感兴趣。他问我是不是参加过右脑开发课程,我说我的书架上有一本这方面的书,他借了去,当天又还了回来,并且让我扔掉那本书。他认为,现在的流行文化过分简单地区分了左脑和右脑,扭曲了认知过程的复杂性,却使右脑开发成为诸多婆罗门赚钱的产业,其实,人脑乃至其它动物的神经系统都是以基本对称又略有差异的方式组织起来的,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而右脑开发这一行当竟声称要用几堂课或几本书来改变数十亿年进化的结果,这无疑是痴人说梦。然而,也幸亏如此,若真的把右脑变成左脑的复制品,那将是灾难性的,我们将无法判断同一句话所表达的不同感情。比如,口语中‘我们单独谈谈’,这可能是语重心长的,也可能是威胁性的,这种感情色彩的判断主要依靠右脑来完成。另外,右半球擅长对事物的简单观察和原型记忆,这使它可以对事件保持一个准确的记录,这样左半球就可以自由地为呈现的材料建构故事、推理乃至预测,同时拥有这样双系统的优势是明显的。然而,只因为上述事实将使右脑开发产业的利润归零,艾耶的这些发现便被那些大权在握的婆罗门束之高阁。

“另一个叫做拉奥的,有点疯,他总是喜欢在电子游戏中探索一些不易发现的机关,因为,他曾在一款叫做《逮个正着》的游戏中无意间触动了一个黑暗墓穴中的小星星,从而打开了一道暗门,门后的墙壁上有这款游戏开发者的血色留言——罗宾作品。据拉奥讲,罗宾是一名技术吠舍,曾在老昆布尔的软件公司里工作,他夜以继日地开发了这款游戏,公司却拒绝在游戏包装上署上他的名字。看来昆布尔家历来没有好人。后来,在游戏的隐秘之处设置彩蛋来向玩家控诉老昆布尔那样的老板,成为了技术吠舍的一种地下潮流。拉奥似乎对这些彩蛋特别感兴趣。

“艾耶和拉奥在我的面前有一种明显的优越感。但是,这种优越感又与那个讨厌的小昆布尔不同。小昆布尔的优越感源于他的婆罗门种姓和他老爸的财富,艾耶和拉奥的优越感源于他们的天赋和才能。所以,小昆布尔在我面前永远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而艾耶和拉奥在我帮助他们解决了两个困难的问题之后,便对我另眼相看。你呢?最近怎么样?”

“哦,我啊,还是——老样子……”有那么一瞬,石斧子觉得比起哥哥的新生活,自己的日子简直是寒酸甚至寒碜的,然而,一转念,石斧子又觉得自己有对梵天的信仰,这是任何财富和地位都比不上的,于是,又恢复了平和的心境。“有了你买的药和制氧机,咱爸的病情稳定多了。”石斧子说着朝屋里努了努嘴,他们的父亲正在屋子里准备晚餐。“这儿的空气又这么好,一切都会好起来!”说到这里,石斧子幸福地笑了。

石扳子微笑着说:“我现在有了一点钱,可以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了。你以后学学法律,种种地,专心侍奉咱爸,供养梵天,再也不用回矿上了。”

听到“矿上”两个字,石斧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叹了口气,说道:“矿上,不太好。自打你离开之后,工厂区的物价就一直在涨,大家的工资又几乎是原地踏步,所以,日子越来越难。很多人丧失了对梵天的信仰,梵天便也不再庇佑我们。现在的工厂区,经常可以听到杀人、自杀的传闻。一场大病,一次意外,都足以毁灭一个首陀罗家庭。有些事情我在信里没跟你说,怕影响你培训和考试的状态,现在,你的工作已经稳定了——其实,你走以后,发生了很多变故:先是出去做生意的帕哲罗断了联系,你让我带给他的钱都没寄出去;后来是摩尔加的母亲害了重病,摩尔加把家当都卖了,还是没起色;再有,就是十二班的那个癞头因为偷东西被人砍掉了两根手指……”

“哦,是这样。”石扳子的神色黯淡了。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石扳子慢慢地说:“再等几年吧,等我把买房子欠的钱还上一些,工资再涨一点,你就替我回矿上看看,也许我们可以帮帮他们。”

“没问题。只是,失去了梵天的庇佑,像帕哲罗、摩尔加和癞头那样承受苦难的首陀罗数不胜数,你能帮得了几个呢?”石斧子轻声地问。

“祈求梵天庇佑众生只有像你这样虔敬的人才可以,我只能做一些具体的小事,帮几个算几个吧。”石扳子叹了口气。

“饭做好了,快来吃吧。”屋子里传来父亲的声音。石扳子和石斧子站起身,回到屋子里。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父亲亲手烹饪的菜肴——油炸香蕉、白菜炖豆腐、咖喱鸡肉、蒸土豆、黑豆米饭,石扳子在婆罗门的世界能吃到比这好得多的食物,却依然觉得这才是珍馐佳肴。石斧子还倒上了三杯啤酒。父子三人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聊。

酒足饭饱,石扳子收拾了碗筷便躺在门板改成的床上沉沉睡去——这床是他弟弟特意从工厂区的窝棚里搬过来的。

石扳子没有梦到实验室里的同事,没有梦到美丽的海伦,没有梦到海滨别墅,只梦到了矿井下永远直不起腰,却还要扛着东西走过去的一段巷道,梦到了扒着煤帮才能过去的积水,梦到了每天要钻的一米高的小风门,还梦到了随着发动机震颤的公交车,这震颤搅得石扳子有些烦躁,他于是决定不再把梦做下去,就从梦中醒来了。

石扳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依然感受到隆隆的震颤,他披上衣服走出门去,一辆辆巨大的卡车满载着货物碾过门前的土路,路面上零星散落的石子被压得咔咯咔咯地响。石扳子在路边撒了尿,回到屋子里躺下,却再也无法入眠。

天亮以后,他循着车辙走去,一直走到与海伦小姐救下那只小鸟的山的脚下。在那里石扳子看到了一些钢筋、板材。石扳子在这些建筑材料上嗅到了令人不悦的气息。他一路低着头回到家里。父亲和弟弟昨夜也都没睡好,父亲正在休息,弟弟在向梵天祈祷。待弟弟祈祷完毕,石扳子把他唤到屋外。

石扳子对弟弟说:“看来咱又得搬家了。”

石斧子明白哥哥的意思,说道:“会给我们补偿吧。”

石扳子说:“我不想要补偿,这样的村落在整个帝国也剩不下几个了,我不能允许你们再回到工厂区!”

石斧子叹了口气,说道:“看来,首陀罗的确无法逃出梵天预先写好的命运。算了,如果他们一定要这片地方,我和老爸搬走就是了。”

“但是必须把你们安排到类似的村庄里。这是我的底线。”石扳子语气坚决。

“哥,你为这个家已经做得足够多也足够好了,别再强求什么。我们没有能力,也不应该违抗一个婆罗门或刹帝利的意愿。”

“我明天就回那边。我要知道是谁看中了这片地方!”

“哥,别忘了我们的本分,首陀罗有首陀罗的本分,吠舍有吠舍的本分,坚守自己的本分即是我们的业道啊!”

“放心吧,我会把事情办妥的!”

1. 《认知神经科学——关于心智的生物学》【美】Michael S. Gazzaniga, Richard B. lvry, George R. Mangun 著,周晓林、高定国等译。第七章 运动控制 ,236页至239页。

2. 《认知神经科学——关于心智的生物学》【美】Michael S. Gazzaniga, Richard B. lvry, George R. Mangun 著,周晓林、高定国等译。第四章 认知神经科学研究方法 P125页至127页。

3. 《认知神经科学——关于心智的生物学》【美】Michael S. Gazzaniga, Richard B. lvry, George R. Mangun 著,周晓林、高定国等译。第十二章 注意与意识 452页。

4. 《认知神经科学——关于心智的生物学》【美】Michael S. Gazzaniga, Richard B. lvry, George R. Mangun 著,周晓林、高定国等译。第十四章 社会认知 546页。

5.拟计算机之父冯·诺依曼的轶闻。

6. 《人脑之谜》【英】苏珊·格林菲尔德 著 杨雄里 等译,第二章 脑的活动 44页至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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