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落为露夜成霜,一朝一夕又寒凉,秋风无意拨枯叶,惹得残荷呜呜响。秋意愈深,日渐寒凉,所幸当午的日头还有些许浓烈,山风依然吹得劲爽。
秦玉携石玉从半山堂下来,径直回到学校来。一进校门,便见对面晋誉校长一如既往面色凝重迎面而来。
她俩见躲不过,只好迎着走了过去,石玉先嬉笑问到:“晋校长早!”
晋誉点了点头,脸上并无表情。
秦玉也紧跟着猝不及防地喊了声:“晋校长——”晋誉却是连点头也没有了,仍旧面无表情地,凝神望了她一眼,径直走去了。
秦玉心里竟然有些莫名地慌乱,石玉却是司空见惯对秦玉说到:“他这人就这样,古怪的很,学校的老师几乎没人见过他笑,古有烽火戏诸侯,一路绝尘妃子笑,倘若是遇到了我们晋大校长,也是没辙了,哈哈!”
秦玉见石玉说得有趣,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脑袋也跟着笑起来,心间却是疑团暗生。
下午最后一节课,秦玉在课堂上讲的是《诗经》里的一篇文章——《有女同车》
课毕,秦玉收拾教案走出教室,便见石玉快步走过来,拉着她的胳膊,歪着头问:“秦玉,今天晚上,可否请求您有女同车一程呢?”
秦玉被这无来由的话问蒙了头。石玉继续学着秦玉讲课的样子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彼美——”石玉眼珠子骨碌一转,俏皮地说:“彼美秦玉——”
“诗里说的是彼美孟姜,你不要随意篡改!”秦玉义正言辞道。
“瞧你那认真样!”石玉望着她瞪圆了眼睛说:“正好我喜欢,哈哈。”
秦玉被她逗乐了,笑问道:“找我什么事?”
“今天晚上陪我回家吧!”石玉单刀直入道。
“我?陪你回家?”秦玉不无疑虑。
“对呀,陪我回家,我爸爸他——”石玉一向心直口快,这一点她父亲不知说过她多少次了,她仍旧本性难移。这会儿她差点子又要把父亲交代的话和盘托出了。
“你爸爸他——”秦玉并未发现石玉欲言又止,便打趣道:“你爸爸给你找了个金龟婿,要你去相亲呐!”
石玉正苦于找不到借口,却听得秦玉如是说,瞬间被秦玉突然的说辞感动得一塌糊涂,便猛点头道:“是呀是呀,烦死了!”
秦玉跟着一阵笑,哪里还想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了。
秦玉有所不知,石玉刚才欲言又止的话里,其实是石父受托于人,要将秦玉把关打量一番,于是只说要石玉将人带回去看一看,却不要石玉说破其意,石玉并不知其中缘由,只是遵照父命将人带回。
于是,石玉取了车,二女同车,将翱将翔,直奔石玉家的方向而去了。
他们回去的路上,夕阳正往树影里坠落,秦玉透过车窗,看到那夕阳竟比平日大出许多,落日余晖将天边浸染得一片通红,远处工厂冒出的白烟直入而上,她不禁感叹古人那两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竟然在现实中也有如此之真实写照。
一路上,她们渐行渐远地甩开学校的那块荒野,穿越过霓虹闪烁的城区,直奔城西郊而去。
一路上,秦玉给石玉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趣事,惹得石玉咯咯大笑,某个瞬间,她突然止住了笑,转头看了一眼秦玉说:“秦玉,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莫名地喜欢你吗?”
秦玉知道她有话说,没有打断。
“因为,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感觉你身上有一种温热的东西,那种感觉很像我的妈妈——”石玉有点哽住。
自来到这所学校后,秦玉的确和石玉相处的非常好,然而关于石玉的家事、身世,秦玉从未过问过,对她的父母更是一无所知。秦玉觉得尊重别人的隐私是一种礼节,所以她从未问及。此刻听石玉如是说,她便预料到接下来会有一个石破天荒的故事。
不出所料,石玉便用手指了指天窗说:“我的妈妈,她在天上呢!她离开我已经有十九年了。”
“所以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便觉得你是妈妈从天上派下来和我做伴的天女!”石玉自我解嘲地笑说,说着便有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圆圆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接着被她顺手揩去了,反倒又继续自我解嘲地说:“看,我这假小子的性格是有原因的。”
“原来我们两个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呢,其实,我爸爸离开我也已经有十九年了!”秦玉默默回到。
“哎!原来我们两个都是缺爱的孩子。”石玉感慨说到。
秦玉无言。
“还好,我找到了替代品,你也看到了,我将这份缺失统统寄托到了各种各样的美食之上,这也算对得起我这名字了!”石玉自我解嘲地说,又转了下头问到:“秦玉,你呢?你可找到了替代品呢?”
秦玉望了望她,抚了抚她的头,说:“以后,就让我们两个抱团取暖吧!”
石玉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了,径直开着车子。
秦玉望向窗外,她才发现窗外已经不再是霓虹闹市,而是愈加肃静的边郊。眼前逼近的是一条气贯东西的大河,河面碧波荡漾、波光粼粼,彻底将城区和边郊隔置开来,借着袅袅余晖,可以看清河对岸不远处蔓着草丛的草地上星星点点散落着几栋房子。
秦玉这才如梦初醒,原来,跨过大河,便是石玉的家了——不远处的那片世外桃源般的别墅区。
若是不经意从远处望,那片别墅区真的是漫不经心、若无其事,很难被人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走近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这里的花花草草、枝枝蔓蔓、条条径径那都是精心修剪设计,用了一番心思的。它的外围有树木掩映着,仿佛穿了一件隐形的外衣将自己藏好起来,其间却是名木花草,曲径幽通,别有一番心思和趣味了。
石玉沿着弯弯绕绕的石板路,很快将车开到一栋别墅前,别墅大门紧闭,石玉按了按喇叭,门口很快跑过来一位年长些的男人,身形却是魁梧挺拔的,他利索地将门打开,点头问了句:“大小姐回来了!”便走到大门一侧。
石玉开着车回头对秦玉说了句:“我家门护于叔。”便径直进了家,向西边角落拐进,将车停靠在西南角空旷的平地上。
秦玉不免在心里惊诧,石玉家居然还有专门的门卫,自己这真是隔岸观花,如置云雾之中了。
秦玉下了车,不禁打量起这座小院,院落宽敞干净,四周花草竹木掩映,一栋青砖青瓦垒砌的传统式样楼房显得格外沉静而不张扬,院中间居然也挖出两方方形水塘来,东边塘子里一汪清水,其间几尾不知明目的鱼自由来回徜徉,西边塘子里则是堆放了林林种种奇形怪状的石头,其间由流水漫过奇石,将石头打湿来,那些生硬的石头也显得鲜活生动起来了。秦玉不禁想到清尘寺凸碧山庄老谭家架子上的摆放的奇形怪石来。
不由秦玉多想多看,石玉便招呼她进屋去,秦玉便跟随石玉绕过塘子,向门厅走去,绕过塘子的时候,秦玉才注意到,院落的西侧有一排整洁而雅致的偏房,并不抢眼的格子状的棕色外墙几乎让人忽略到它的存在,若不经意会让人误以为这就是别墅院落的外墙而已。
在秦玉随石玉进门厅的时候,只见别墅的大门再次被于叔打开了,随即,一辆红色的小型跑车徐徐开进院落里来,石玉并不在意,秦玉回转头的时候,正赶上那辆红色小跑停了下来,车门被打开了,秦玉下意识地一转身,便看到一个妖娆女子的身影出现在院落里,那身影好生熟悉,尤其那副深入人心的单薄相——秦玉不禁恍然大悟,那女子是柳烟?是柳烟没错的,那是独独柳烟身上才会有的单薄如利刃的凉薄之气!可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石玉的家里呢?秦玉不禁疑团暗生。这样的疑惑不免让她脚步迟疑,目光忍不住追随着看到柳烟的身影直进了院落西边的偏房里才罢休了。
秦玉随石玉穿过门厅进了正厅来,不禁被房内的家具摆设再次惊叹了:与房外的低调素净相比,房内则变得富丽堂皇起来了。家具全是古朴考究的传统样式,紧靠东墙一侧摆放着的是几近断代的长形条几,条几前摆放一八仙桌,桌两侧则是古式扶手把椅,条几上方的墙上悬挂一中堂,左右各一对联,西墙一侧也未有现代家居中的软座沙发,而是三个比八仙桌略矮些的小方桌,其间配四个木凳,因为天色已暗,房中灯光一一开启,光线柔和,交相辉映,明丽却不耀眼,笼罩着古色古香的古式红木家具,桌椅板凳做工上眼一看便是极其考究,打磨精细,桌椅侧面有手工雕刻的盘龙浮凤福寿安康等字样,各个物件摆放错落有致而不拥挤冗繁,高贵奇特却不咄咄逼人,不禁让人扼腕惊叹。
秦玉虽然出身寒微,上好的物件也并非没有见识过的,然而目睹了石玉家的这一桌一椅,一字一画,不禁在心里惊叹,世之罕物少有,尽在于此了吧!
石玉见房中无人,大声喊了声:“高姨!”
只见一位身着浅咖制服的中年阿姨从后厅里走了出来,看到石玉便堆着笑问到:“小姐回来啦!”
石玉并无回应,径直问到:“我爸呢?”
“先生他出去了,说晚点回来,他说你们回来就先吃饭,不必等他。”高姨边说边引着石玉、秦玉二人向后面的餐厅走去。
进了后方餐厅,四面墙壁的灯光将房内照得灯火通明,眼前瞬间明亮了许多。房中一扇磨砂玻璃门将厨房和餐厅隔将开来,餐厅的墙面上浮着几幅树木、流水、山色等自然景色的大壁画,墙角落的茶几桌椅简单搁置,整个人仿佛有了置身于山野半坡的身临其境之感了,一时间竟也有说不出的酣畅来。
明明两人用餐,中间竟摆放了偌大的圆形餐桌来,白色餐布铺盖,其上有旋转玻璃桌面。秦玉再看,其上已经林林种种摆放了十几个菜碟了:鄱阳湖的闸蟹、醉湖仙的大虾、纯种的山鸡、草原的羊脑、南方的鲜笋、北方的熏鱼等等,从山珍到海味一应俱全,一样不缺,秦玉看着傻了眼,迟疑说到:“石玉,这太破费了吧!”
那高姨虽说是个保姆,然而在这样的人家做保姆,日子久了,见识多了,竟也在心底里生出几分优越感来。她看到秦玉面露窘迫之色,于是面露鄙夷之色说到:“小姐有所不知,这并非为小姐特意准备,这些饭菜都是我们家小姐的家常菜而已,所以小姐不必客气,只管用餐就好!”秦玉点头应是,和石玉双双入座。
石玉本就不待见高姨,见她在旁边转来转去打量秦玉,便不悦道:“高姨,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你出去忙吧,我们自己来就好了。”
那高姨听完,便悻悻地离开了。
石玉见高姨走开了,对着秦玉扮了个鬼脸,这便举起筷子,说了句:“弱水三千,抵不过我一顿大餐!”于是原形毕露,开始大吃起来。
秦玉被她的吃相逗得咯咯大笑,几乎不能进食,石玉吃了一气,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说:“你有所不知,我这吃货的名头可不是徒有虚名的,自我妈妈没那会儿,那时候我才六七岁吧,还是个孩子,只要我一哭鼻子想妈妈,我爸爸便会变着法子给我弄吃的,以此弥补我对母爱的缺乏,我的胃口就是这般被我爸给调起来的,结果是越调越大,后来直搞得我父亲为了我还专门在南北各请了一位大厨,所以我家的餐桌上不论是南方北方口味菜系,那都是一应俱全的。”听石玉如是说,秦玉听得很是诧异。
吃过饭后,石玉要上楼泡澡,便留秦玉在楼下略坐片刻。
秦玉坐在西墙的一张方凳上,抬头看对面八仙桌上方墙上悬挂的中堂画,其上大部分留白,右下方略略几笔,简单勾勒出一只仙鹤,落着翅膀,抬头向上眺望,在仙鹤眺望的左上方则是简单晕抹出一点红日,整幅中堂竟是如此素净,再无多一笔的涂抹之色,两旁则是一副联,上联写:海是龙世界,下联写:云是鹤家乡。秦玉不禁好奇,既然联中有龙有鹤,为何画中却独有鹤,而无龙之呼应,正疑问间,却见中堂前八仙桌的侧面上雕刻的双双游龙,龙头龙尾,龙须龙爪,细细雕刻,栩栩如生。额,原来这画中龙下凡到人间来了呢,秦玉不禁再次感叹道。
秦玉转身看身后的墙面,试着用手敲了敲,墙面发出咚咚的声响,她才发现这房中的墙面竟也是上好红木手工打造而出,其上竟也镌刻了图案的,秦玉站起身细看墙面,居然在墙上看到了一副手工雕刻的清明上河图来。她沿着客厅走了几步,走到没有桌椅搁置的空地来,又轻轻用手指触摸墙上的图案,不料,手指一使劲,谁知那墙竟被推开了,秦玉一惊,睁大了眼睛细看,发现此处原来是一扇隐藏了的房门,一股极大的好奇心迫使秦玉轻轻推开了那扇门。秦玉走进去,瞬间仿佛坠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房中无人,却开着灯光,灯光照耀下,四面墙上悬挂各式长轴短轴的字画,灯光并不明亮,秦玉还是从中辨认出大千的字、悲鸿的马、白石的虾等名人古迹字画,三面壁橱内,其中一面上搁置了青铜瓷器各类物件,另外两具橱内,长轴短轴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林林种种估计有千余件不等,秦玉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她再细看墙上的悬幅,独独被其中一幅书法字帖吸引了,这字迹像极了怀素大师的笔法,不过这不是真迹,却是临摹大师作品,只见其上写:远鹤无千侣,孤云寄太虚,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知。
秦玉默念其上字迹,不禁感叹道:行云流水处,何处有回还?龙腾虎跃势,踪影不得知。鸟,我知其能飞,兽,我知其能走,龙,我不知其变幻无形也。秦玉正痴迷其间不得出口,只听耳边有人轻声问:“秦小姐也喜欢怀素大师的墨宝?”秦玉正沉浸其间,忘乎所以,依然望着墙上的字迹说:“喜欢喜欢!”
“不曾想秦小姐小小年纪却能深谙书法之造诣,实在是难得!”秦玉耳边的声音突然高出许多,伴着激昂的赞赏声。
秦玉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误闯他室,于是赶快转过头,便见自己身边正站着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身材微胖,面目和逊,戴一副黑框眼镜,有着一股积淀深厚的儒雅气息,秦玉有些不知所措,半躬了身抱歉道:“伯伯,对不起,我——”
“自古佳人配才子,流水遇知音,这间房子因隐秘不曾有人进入,秦小姐误打误撞进了这扇门,说明秦小姐与此有缘,都说这知音难觅,一缘难求,若是两两不期而遇,那岂不是天意呢!”老者慢条斯理地说到。
“伯伯,我是秦玉,是石玉的同事,也是她的好朋友!”秦玉赶忙介绍自己。
“看出来了,呵呵!”那老者笑到。秦玉愕然,不知自己哪里漏了破绽,于是礼貌问到:“您是?”
老者扶了扶眼镜回到:“我嘛——”
“爸——”那老者话音刚落,只见石玉穿着睡衣从外面嬉皮笑脸蹦了进来。
秦玉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位儒雅老者便是石玉的父亲,她转眼看石伯父,那老者正转眼回视她,于是两人相视一笑,算作会意彼此了。
“爸,你答应我的,下个星期要带我去江东吃海鲜的!”石玉砸着嘴说。
“好好好,带你去的,一定带你去!”石父用男人少有的耐心回到:“可是,现在我要和你的朋友聊点事情,可不可以呢?”石父用寻求的神态问到,语气里却是不可抗拒。
石玉立马心神领会,站起身,忽闪着睡衣就离开了。
接下来,秦玉在那间神秘的古董字画房里呆了大约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之后,石父几乎对秦玉所有的身世、喜好、性格、专业了如指掌了。
天色已晚,秦玉被石玉带到二楼休息,在经过拐角处的一个房间时,石玉指着门口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喏,这是我哥哥李遇的房间,你可千万别走错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很少来的。”
秦玉再一次被惊诧了,李遇,他肯定不是石玉的亲哥哥,可是,他居然也住在石家大院里?他和石家又是什么关系?可是天色已晚,秦玉不便打探,于是紧跟随石玉进了一间卧房去了。
晚上,秦玉躺在床上辗转反辙,久久不能入眠,今天一天她遇到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实在让她疑惑重生,百思不得其解。
她想起来的路上,石玉说她将爱的缺失寄托在了美食之上,还问自己爱的缺失的替代品是什么?
实话说,她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甚至从未想过内心深处一直潜伏着一种缺爱的涌动,她只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块空白,蠢蠢欲动地拱触着她去填补-填补。
深夜之中,她眼前突然又浮现出那双凝神的双眼,没错,那是晋誉校长的眼睛,是的,他看上去总是面色凝重、甚至面无表情,就像今天早晨见到的那样。
也许在别人眼里,他是严肃的甚至是无情的,可是,在秦玉眼里,他的面无表情却并不是无情。在她看来,他的面无表情并无凌厉之色,看上去反而是平整的、是熨帖的,带着一种遥远的亲近感,秦玉不知自己是如何解读出这样的感觉的,也许是秦玉从它那凝神的眼睛看出藏了某种深情。这样想着,秦玉不知不觉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