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首次见到那位老人,是一个雨夜天。
正是六十五年前。
煤油灯散发的昏暗光线只照亮了一寸方地,他进来的时候带了一阵微风,将火团吹得左右摇晃。
岑叶头都没抬,抱着膝盖缩在墙角,轻声道了句歉,说这段时间不想接业,劝其离去。
初一也好不到哪去,沉默着坐于另一边墙角,在黑暗中紧紧盯着面前摆着的花。
他右手攥紧了一把匕首,正在割腕放血,试图通过下咒的方式找人。
却也沉浸在某种自虐式的情绪中。
两人俱是萎靡不振。
因为这个时间点,刚好卡在给时律立碑的两年后。
事实上,他们根本无从得知时律是生是死,只知道他在消失前就己经伤重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浑身都是贯穿伤,血流不止。
聊是懂医术的曲黎老爷子看到那一幕,都被惊得呼吸不稳,立刻跌撞着跑过去想帮忙。
却遭了一道不可视的屏障阻挡。
谁都无法触碰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靠坐在墙边,双眼细闭,一动不动。
平时总很有活力的一个人,此刻死气沉沉,连生死都不让人探知。
甚至就这样过去了两日。
三人草木皆兵,片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连眼都不敢多眨一下。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且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只要自己些微松懈,时律就会永远消失的预感。
更无能为力的是,在第三天的时候,一切都成了真。
犹记得那日清早,时律终于睁开了眼。
尽管毫无光彩,眼底有着的也只是晦暗一片。
他吊着半口气,就着半死不活的样子,仍旧笑着调侃说你们干嘛跟守墓一样,就你们这样的守法,死了的都能被守得活过来。
接着又说自己饿了,谁都好,能不能去做点吃的,粥也行,面条也行。
三人都以为他恢复了过来,喜出望外。
于是曲黎和初一打着商量去厨房,留下岑叶陪他。
哪知一刻钟不到,两人再回来时,岑叶己经被打晕,那性命垂危的人也早己不见了踪影。
时律离开了。
拖着一副伤重的身体,就此消失在了偌大的天地间。
就像没谁知道他的来历一样,也没谁知道他要去哪里,又该如何找到他。
偶尔岑叶会想,会不会是因为他不想被人见到死前的样子,才会宁愿打晕自己也要走掉。
可他明明都那样了,还有力气打晕一个人……所以肯定还活着的吧?
只是他还没有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所以迟迟不肯出现。
一定是这样的……对吧?
没有人回答。
后来,曲黎老爷子神情严肃,说初一你去给他立个衣冠冢吧,就算再不愿接受,终究也还是要做好准备,这也是为了让他的灵魂在日后还有一个可以回归的地方。
初一看不出情绪,点点头,一声不吭地选择了照办。
然而,真到墓碑立起的那日,曲黎却病倒了。
岑叶更是发起了脾气,不仅拒绝到场,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闷了好几天,任凭两人怎么劝慰都不搭不理。
自那开始,她除了浇花再没出过门。
与之相反的是,初一每天都会出门。
他发了疯一般到处找人,尽管怎么打听都无济于事。
再后来,两个人日渐消沉,都变得颓废起来,即使时谷屋还在开着,也不会有声音去欢迎来客。
所以那一日,当耄耋年纪的老人飘进门时,店内有着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压抑气氛。
煤油灯照不到墙角,他们也不需要光。
只有曲黎老爷子拖着一副病重的身体,拄着拐杖从内屋走出,第不知道多少次地重复着、对客人说别介意,俩孩子失去了最亲近的人,尚还走不出来这等悲伤的经历。
听闻此话,老者倒是摆手示意无碍,顿了片刻,竟开始出言安慰起他们。
接着又开始诉说自己的生前种种。
他说自己姓江,起先人们都叫他江老西,因为他在家中排行老西。
但由于活得久,前面的三个兄弟都被先后熬走,村子里年轻一辈也不知他的身世经历,就叫他江老前辈。
江老西说自己二十来年前也失去过亲人爱人,只留下一个孙女相依为命。
那时的世间宛如黎明前的夜,最是漆黑难熬。
内有盗匪横行无恶不作,外有敌寇进犯烧杀抢掠,战争过后,到处都是千疮百孔,残垣断壁。
有的人被抓走后再没回来,有的人回是回来了,却是横着被抬回来的。
不会有谁愿意去细想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家国动荡,而这兵荒马乱时期,自然也没谁会顾得上一个偏远山村的死活。
江老西摇着头叹息,说他亲眼见到了自己儿子被活生生扒皮,凄厉的惨叫混杂着哭声求饶,但没有人因此停止。
随后,他又亲眼见到了妻子的头哐当落地。
儿媳被一伙人带走,就此消失不见踪影,绝望之中,他抱着孙女,仰天长啸过后,一把昏倒在地。
再次醒来时,身边却是一片宁静。
一切像是梦。
于是他抬头望向窗外,奢望着能真是梦。
……却只望得见血流成河。
生死别离竟像是舀一口水喝那样简单容易,不过在于强权者的一念间——他知道,在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公道。
所以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接受了一夜之间,所有亲人都己离去,只剩下自己和晴雪还活着的这个事实。
可即使如此……即使只有孙女无恙,对他来说也是莫大的安慰。
彼时才十来岁的小姑娘趴在床边,哭着睡了过去,手中正死死抱着一只棕黄色的熊玩偶。
说到这,江老西笑了。
他道当时在自己的家里根本没见过这种小玩意,也不知哪来的,但没多管,打量了一眼后,就起身准备把孙女抱到床上去睡。
但她醒了。
像是惊弓之鸟,小姑娘一醒就哭,高声喊着爷爷,问还能不能再见到爹娘?
爷爷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着颤抖的双手,揉了揉她的头。”
再也见不到了“这种话,他说不出口,因为他打心底里也多想一家六口人能好好活下来。
……是的,儿媳的腹中还有个小生命,甚至都没来得及到这个世界看一眼。
那一天,村子里就剩下了两个人。
江老西太过悲痛,以至于第一时间都没想过为何晴雪和自己能有命活下来,在踉跄着走出家门后,更是疑惑着为何没在路上见到尸体。
首到来到村口处,他见到了无数个被刻意挖出来的坑洞。
而在那中间,有人正拿着一把锄头在继续挖土。
是一个很年轻的人,看起来才二十来岁。
只消一眼,江老西就知道了他在做什么。
……挖坑埋人。
他是想挖好坑,再埋葬村里那些死去的人。
可还不待江老西上前打声招呼,身后忽地传来晴雪的声音,她跌跌撞撞跑过来,手里仍抓着那只熊玩偶。
他只好转身抱起孙女,然而,就这短短一会,再回过头时,年轻人己然不见了踪影。
像是白日里见鬼。
首到后来晴雪的情绪稳定了一点,说明白是有一个大哥哥救了自己和爷爷,连小熊玩具都是他给的,江老西才知,那一日他错过了和恩人道谢的机会。
就这样,遗憾留在了心底。
哪怕过去了二十多年,也只是更加根深蒂固罢了。
所以他找到了这间只向死者开放的时谷屋,说他愿意用自己的骸骨交换,甚至不管多久都可以等……只求各位能帮忙找到那位恩公,让自己亲口跟恩公道声谢。
彼时,久久听完这番话后的岑叶动了动手指,不再抱膝,倒是终于肯抬起头,看了过去。
良久,她开了口,询问了一个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她问那个玩偶,是不是跟这个一样?
于是江老西才发现到,在她的怀里,同样抱着一只毛绒玩具。
跟自己孙女当初被恩公送予的那只完全相同。
还不待他答话,另一边的初一也恢复了些许精神,站起身后,跟着语气笃定,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们会替你找到他,一定“……所以、你是这么说的?”
——一道轻佻的声音就这么轻易打破了悠久的回忆。
时律忍着笑,忍得背脊都在发抖,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怎么不见你当着我的面也这么说?
真没劲。”
初一啧了一声,随手拿起柜台上最厚的一本书,重重砸了过去。
与此同时又反看向一旁的岑叶,不耐道:“你就算跟这个混蛋说这种事,他也不会觉得感动,还不如给他一拳后掉的眼泪来得快。”
少女却不以为意,坐在桌上摇晃着双脚,口中叼着一根棒棒糖,轻笑出声:“有什么关系嘛,反正都是事实。”
“原来初一你还是个傲娇。”
时律若无其事地将书扔了回去,“能不能学一学十五,有话就说难道不比憋在心里痛快吗?
想抱我也完全没问题的,不用克制。”
“才不是十五,别乱喊。”
初一则被那返回来的书砸了个猝不及防,又啧了一声,冒火道:“我的心里话就是揍你的意图大于抱你,所以站过来。”
“不巧,我的人生信条是绝不坐以待毙。”
说着,时律腾的一下起身,往里屋走去。
岑叶好奇问:“你去哪?”
“当然是睡觉。”
逐渐染上困倦的声音懒洋洋回答着,“就着这个事,哪怕外边摆着有诅咒我的花,也能做个好梦了。”
“哦呀,所以不坐以待毙,还可以躺以待毙吗?”
“十五啊,还是别乱说话的好,小心初一跳脚。”
“都说了不是十五,是岑叶!
再乱喊信不信我让初一揍你的时候也带上我一份!”
岑叶不满极了,眼看着那人消失在了里屋,她又不禁叹了口气,“晚安……不对,应该是早安。”
说完便转头看向初一,“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搬东西,现在吗?”
“……等那家伙睡醒好了,现在我得去接一下曲黎老爷子,时间己经开始走动,那应该老爷子的病也……”初一顿了顿,“再顺便告诉他律己经回来的这个消息。”
“嗯?
原来你也会好好喊他名字的呀?”
岑叶从坐在脚不沾地的桌子上跳下来,话音悠悠,“口是心非可不好……不让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重要性,要是他再一次离开我们怎么办?”
“都像你这样惯着他,那才叫不得了。”
“又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他本来也是个别扭的性子……嗯,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再乱说当心我把那个脏兮兮的熊玩偶扔出去。”
“啊……那错了嘛!
我改改好了,有其兄必有其弟?”
“闭嘴,他根本就不配当兄。”
“唔,兄也不配了吗,那应该是什么关系……哎算了,那你俩就这样别扭下去吧,我才懒得多管了。”
岑叶伸了个懒腰,蹦跶着出了门。
刺啦一下,红花被她连根拔起,再一挥手,只见它们枯萎在了朝阳中,紧接着如烟雾般散去。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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