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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有名长生者不长生

发表时间: 2022-12-05

倒悬二年,仲夏,五月二十八。

他生来带恶疾,人们称其不祥。

五岁那年,他娘疯在为他采药的山上,萨婆说她冲撞了山神。他爹死在为他寻医的路上,野狗叼回了他腐烂的头。

后来他放火烧了庙,闻着焦木,收养了那只狗。

他给狗起名字叫家家。

他娘患了疯病后没多久就死了,一张草席卷上尸体和他所有的一切,一起埋进他爹的坟里。

两张草席在坟土里碰面,相顾无言。或许她会哭着说,许兄,咱娃儿就剩自己一个人了。

十岁那年狗丢了,他找很多天都没找到。后来狗被发现在后山,尸体上一层苍蝇密不透风。赶走苍蝇后,一片密密麻麻,白花花的蛆虫。

家没了。他说。

那年正好有个路过的瘸腿僧人,他衣衫褴褛,迈着步子一颠一颠的,却是一步一匍匐。

瘸腿僧人跪在那坟前,是黑夜,他说,他是镇子里所有人犯下的罪孽,救他就是救自己,能消业可除障,是积大德行大善。

他叩首在坟前时,身散金芒,霞光点亮镇子,众人以为天亮了。

有人叫骂着赶到光源处,见僧人如见佛陀,齐齐匍匐朝拜。

当时他也站在一旁,闻见佛光,于是他也霞光披身,如佛陀座下善财童子。

自此人们不再视他如瘟神,不再躲着他行路,但心中的戒备始终存在。

僧人给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一根绳子上穿着八十一文。

一斤肉十文。

他没要。

僧人的最后一件百衲衣,很新也很旧。

他给他留下。他穿上了。

他帮别人家做工,一次一天,两顿饭,有时会有善人赏他几文,但是他不收。有人看他苦命,故意找些轻活儿让他来做,饭中给他弄些肉吃。每次他都是只吃馒头和咸菜,尽量不去吃肉食。

他接受所有人的善意,记在心里。

但是他说,他只要应得的。

就像儿时有人给他家送药,不管有没有用,他爹都会从瘪的不能再瘪的钱袋里掏出一些钱,送药的人不收,爹也要给。

你的善我接受,但我不能白受,善良应该有价格。

可是他有病,生来就带的病,他老是咳,咳出血,黑色的血。随着身子越来越孱弱,他接受了大家的帮助。

他改口说,活着最重要。

于是他吃上一口百家饭,成长至今。

他每吃一次饭,都会给主人家磕一次头,他说磕一个头什么都还不上,但是有恩就是要还。

他小名叫狗蛋儿,他爹说赖名好养活。

前几年来一对亲兄弟,高个儿的算命的瞎子是弟弟,矮个儿的教书的先生是哥哥。

瞎子走街串巷做生意,拄着根棍儿,棍上挂旗,旗面上用黄线绣着两个大字儿——算命,他走到狗蛋儿面前说,狗蛋儿!你活不过十八。矮个儿教书先生正教狗蛋儿识字,一脚踹开瞎子说,哪儿都有你,别他娘的瞎逼叨。

先生个头虽然小,但是这一脚力量可不小,瞎子哀嚎着拍拍屁股,悻悻的走开。

狗蛋儿十四岁,只认识四个字,一个是爹一个是娘,另外两个字是先生。

狗蛋儿和先生说,我不想死。先生说,人都会死。狗蛋问没有不会死的人吗?先生说,不会死的是仙人,这世界上只有仙人能长生。

狗蛋儿问,什么是长生?先生说,不死的就是长生。

狗蛋儿问,我能长生吗?先生说不能,狗蛋儿又问,你能长生吗?先生说,我也不能。狗蛋儿问那谁能长生?先生说,仙人。

狗蛋儿问,怎么变成仙人?先生答,修行。

狗蛋儿问,我能修行吗?先生答,人人都能修行。

狗蛋儿说,我能修行我就是仙人,我不就能长生?先生说,能。

狗蛋儿说我没有名字,我想叫长生。先生说不行,狗蛋儿问为什么?先生说,郡守的儿子叫长生。

倒悬十一年,孟秋,七月三十。

郡守的儿子来过这个小镇,为狗蛋儿而来。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西边儿婆罗寺的大乘高僧得道,身披金光,立地成佛。那高僧随即宣布放还佛果,转修中乘,下山苦行观十二因缘。

高僧下山,断了条腿。

他下青洲向东而走,途经春州白玉郡,入彩石镇时,拾果于他日因根——狗蛋爹曾误打误撞中救他一命,观缘缘相扣,故得觉见“无明”,遂传百衲衣于狗蛋儿。

白玉郡郡守素来与当地沙门不合,倒是他的儿子魏长生沉迷于此,常常拜佛烧香。

郡守经常怒斥道,天天拜这拜那拜出了个甚么?有这时间不如拜你爹,你爹好歹能给你钱儿花。

魏长生表面上唯唯诺诺收了尊像,背地里全是反骨找了个小屋接着供着,以魏长生的名义,用郡守的钱。

高僧到了彩石镇,郡守自有耳闻,他断了条腿,也是知道。若是他未弃大乘法,郡守自然亲自相迎,但如今,他断了一条腿,其中缘故如何,旁人自然也是想的到。

郡守假装不知道,倒是他儿子极为上心,在白玉郡送这送那,又是盘缠又是僧衣,可惜那高僧分文未取,僧衣也没拿。

魏长生想拜高僧门下,僧人说,缘觉无门,施主若诚心自可修行,若不想自修,也可在此地沙门剃度。

魏长生摆摆手说,我爹不让。且执意要拜入高僧门下。高僧受不了他,拎包提杖,跑路到彩石镇。那魏长生怎可放过?不依不饶跟来此地。

镇长听传言说郡守儿子来了,特意摆下宴席,招呼魏长生。

魏长生时年十八,镇长一顿马屁如行云流水般拍下来,使其不禁飘飘然,鬼使神差的入了宴席,坐上上宾位,大侃特侃。

宴散时是深夜。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尤其是众星捧月时。

魏长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坦,找间古雅的客栈住下,竟是忘了来此何事。

日上三竿时,他被温热和香气唤醒。吃着客栈提供的佳肴,他感觉忘记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他看向床榻,纱帐内的绣花枕头上,有几根乌黑发亮的头发。

烦恼!

如我众星捧月时,睡忘三千烦恼丝。

高僧昨晚连夜走的,一瘸一拐但是一步未停。夜拜孤坟的话语,一早就在坊间传开——狗蛋儿是他们的业障。许多人家连夜拜坟,一时狗不敢吠,寡妇闭门。就连那几个横行镇里的王霸,也消停了许多——当然,不排除他们是听说郡守的儿子来了,怕万一哪个不长眼冲撞了他,那可惹了大麻烦。

魏长生在茶馆饮着茶,有个毛头小子端着茶盘摔在他面前,热水烫的他直蹦脚,嘶哈着骂道:“嘶~你没长眼吗?这么英俊神武的人在这你他娘的看不到?”

那毛头小子正是狗蛋儿,他蜷缩在地上没回话,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就连嘴唇也发白。

狗蛋儿开始咳嗽,也开始道歉,两个声音混杂在一起,他的道歉低微难辨。

“咳——咳,对,咳咳、对不,起、咳——咳……”

他的声音变成呜咽,像有一张抹布堵在他的嗓子里。他捂着嘴挣扎起身,慌张的冲出茶馆,他找到拐角的角落,孱弱如纸般的身子扶在墙上,像是一个捆的不扎实的稻草人,风一吹就会变成茅草散了去。

他的左细胳膊扶住墙,右手捶打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的胸膛。他死命的咳,似乎要把肺子都咳出来,瘦小的身子像是一具骨头架子,随着咳嗽声音颤抖起伏,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他呼吸开始困难,再也咳不出来了,他发不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声音,他蹲到地上大力的呼吸,嗓子里不断传出呼呼声。

魏长生站在青石路上,尽头是那个蹲在地上,瘦弱如小猴子般的毛头小子。那孩子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他双目通红,泪水糊满他胀红的小脸,嘴角淌着口水,像是蚕丝,他赤红的脖子上青筋尽起,眼看就要撑爆了。

狗蛋儿回头的瞬间,魏长生以为看见了乞求托生的恶鬼。

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溺水之人在拼命求救,又像是索命无常的轻声细语。

魏长生咽了口唾沫,撑起胆子走到他面前,试探着轻抚他嶙峋的背,注入气试图缓和他的痛苦。

狗蛋儿感觉一股温暖的力量从他背部传进体内,堵在喉咙的那东西也被没那么难捱。

魏长生咦了一声,这小子的身体看起来虽不大,但里面却是一个望不见底的恐怖深渊,不断的吞噬他送出的气。

魏长生感觉自己快被他吸干时,他奇迹般的停了下来,仿佛感受到他的气所剩无几,所以不再汲取。

“咳咳!”

狗蛋儿剧烈咳嗽一声,吐出一块巴掌大的黄白色粘稠液体,其中布满了血丝,像是一块鸡血石。

他又咳一声,吐出一滩黑色的血。

他望着魏长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皮控制不住地垂落下来。

即使闭上了眼睛他口中也在呢喃,对不起,谢谢……对不起,谢谢……

魏长生接住他,打量着他的小脸,明明苦大仇深,却偏偏生了一双瑞凤眼,怎么看都像是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