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尽,两人来到导师家。
导师家的房子很大,感觉像公共场所。毛小妹不想东张西望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而且她清楚,是自己整天拥挤在狭小逼仄的一间小屋,才感觉别人家的屋子大而空旷。拘谨规矩地挨着坐在沙发一角,看着保姆将水果和饮料放到桌上,再看着保姆一声不响离去,才将目光落在导师身上。
导师沉默不语,更不提留校的事,感觉像有意回避,也好像已经说清楚了,事情也已经结束了。沉默压得毛小妹心慌。何为说过导师腰椎间盘突出,毛小妹关切地问导师腰好了没有。导师说:“也好不到哪里,时好时坏。”导师突然问:“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毛小妹低下了头,泪水很快流了出来。她急忙擦把眼泪,又感觉有眼泪效果更好,此时她需要这样的眼泪。毛小妹哽咽了说:“我本来可以到外省找工作,但他离不开,我也没办法出去,一直在家等待。”
导师将目光移开,又移回来,长叹口气,说:“何为留校的事,我也费了不少的心,可还是这个结果,过两天我再找找学校领导,我想问题总会解决。”
问题是总会解决,但结果却是未知,时间又多么熬人,而且导师的话仍然是轻描淡写,还是经常说的那种空话套话,而且过两天找不找校领导谁又能知道,即使找了随便说说,又能有什么作用。何为留校的事已经等了快两年,现在吃喝仍然要父母供养,房东已经几次来讨要房租,下周不交就要赶走,而且手里的钱也只能维持几天的生活。今天,她来就是想把这些告诉导师,让导师想点实实在在的硬办法。她再次抹把眼睛,带了哭音叙述目前的困难和窘迫。
门铃很嘹亮地响了。保姆打开门,两男一女一脸笑容走了进来。
何为和毛小妹迅速站起,退到沙发另一边。
毛小妹一下沮丧得只能在心里叫倒霉,一肚子的话,刚说流畅。也许这就是运气,也许这就是命运。看着客人高高兴兴大大方方落座,她不知是走还是不走。两人只能看导师的眼色。导师说:“这是健旺农牧公司的老总,你们正好也听听,然后帮我办些事情。”
好像一下变成了好事,她和他眼里透出了兴奋的光芒。然后按导师的手势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下,安静地等待他们说话。
感觉老总和导师熟悉,至少在电话里交谈过。老总拿出一厚本打印好的文稿,说:“这是我们的基本情况和原始资料,如果还需要什么,尽管打电话,我们这个项目,其实是市领导的意见,市领导要我们公司发展成种植养殖加工一条龙的龙头企业,而且全力支持我们搞这个万头养牛场,也帮我们向省里跑投资,我已经和省发改委的领导初步商议好了,也是他们让我找你,让你写一个可行性论证。你是畜牧方面的权威专家,论证报告就全靠您妙笔生花了,等工厂建好了,我们再聘请你当科技顾问或者独立懂事,再帮我们谋划下一步的发展。”
导师拿起材料,边翻边叹气,说:“人老了,事情也多,看到这些就头疼。现在人们写的材料,不只空泛缺数据,论证也有问题,许多数字也不可靠,可不可行还得好好调查论证。”
老总不断点头附和,然后说:“您放心,我们的材料可能写得不好,但数据肯定没有问题,论证也是我们经过详细调查,又和许多领导和专家商议,然后才写成的,所以您也用不着再调查,把把关修改修改就行。”
中年女子从包里掏出一个大信袋,说:“这是一点润笔费,小意思,请您收下。”
老总说:“这点钱,就算先期调查费,等项目申请下来,再付您的酬劳。”
导师慢慢放下材料,看眼信封袋,说:“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你们写的东西,我只能当资料来看,真正的论证,还得研究分析许多问题,也要考察实验许多数据,而且许多数据也要重新实地调查采集,然后才能进行周密的计算推理论证,比如市场情况,牛肉销往哪里,周围现有多少头牛,有多少饲草,能养多少牛,将来能发展到多少。然后是消费情况,消费人群有多少,潜在的消费有多大,人们的消费习惯怎么样,这些都得调查论证清楚,都得去跑。”
老总说:“这些我们也做了调查研究,基本的情况材料里都有,基本不需要再调查,当然,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情况您比我们清楚,一些数字也是您说了算。”
导师突然恼火地说:“什么叫数字我说了算,好像我随便可以编造数据,告诉你,科学就是科学,事情绝没你想的简单,如果简单,上面也不会让我来论证。”
毛小妹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如果导师和老总谈翻,到手的钱就会跑掉。好在老总仍然一脸笑容,好像导师是在批评学生,好像导师是他的领导,然后一脸微笑恭敬地看着导师。
师母过来拿起那袋钱,像随意收拾桌子上的垃圾,转身进了卧室。
毛小妹松一口气,这笔生意已经成交。毛小妹脑子里再一次估计,这袋钱感觉有点沉,至少也有四五万,说不定有六七万。她心里开始酸得翻滚。导师的许多事情,其实就是何为做的,导师也有几百万的科研经费,但每月只给何为一千块的生活补贴,干得再多也不多给,何为死等了留校,也是看中了导师的今天就是他的未来,而且留校接了导师的班肯定要比导师干得更好。现在当着她们的面收这么一笔钱,如果再让何为具体去做,当然能分一点。
送走老总,导师坐回原位,舒心地喝几口茶,转脸对何为说:“你别看给我这么多钱,其实这钱是大家的,我的上面还有人,要不然也不会指定让我来论证。”
毛小妹不明白上面是指哪里,而且老总像小狗一样温顺,她能够感觉到上面的权威和对老总的压迫,也能够感觉到导师和上面的关系有多么密切。突然想起她的一个本科同学。同学在财政厅的一个挂靠评估公司工作,财政的每笔投资,都要由他们公司来论证核算提出意见,他们说多就是多,他们说少就是少,他们说不行就不行,因此贡品多得分不完,每天回家都得带回大包小包,各地最好的东西都吃遍了用遍了,但好东西他们公司也不会独吞,有稀缺值钱的,单位也要给厅里有关领导分一份,至于单位领导和厅领导的关系,他们更无从知晓。也许导师也是上面某个部门的挂靠专家。突然感觉导师不是一般的导师,导师的能量不可低估,把导师抓住,而且要抓紧,何为的留校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导师把资料推到何为这边,要何为认真核查修改,把所有数字都实际调查复合一遍,然后按实际情况重新论证。导师说:“当然,论证的结果肯定是可行,但如果预算数额水分过大,就要适当挤一些出来。”
何为什么都不说,默默地将材料装进自己的挎包。
毛小妹看着何为,感觉窝囊得反常,好像欠着导师什么。这样老实少言的人导师怎么能不应付他。她希望何为能拿一把,至少让导师知道用人不能白用。她想替他说点什么,但想想又没法说,关键是没有说的资本。她只能继续说目前的困难和留校的迫切。
导师说:“留校的事没想到这么麻烦,总是不顺,想起来就让人心烦,好在明年教研室朱老师退休,名额没问题,我再和学校领导交涉一下,这次争取把事情说妥。”
但去年导师就说已经和学校说好了,可今天突然给教研室分来一名硕士毕业生。毛小妹说:“我们年龄都大了,再等一年还行,如果再留不下,我们就悲惨了,简直就没法生活了,所以我们的事就全拜托导师您了,希望您尽快直接找找校长,让校长给个一定的话,要不然说晚了,学校又有了别的人选。”
导师叹一声,说:“现在就业难,高校又是热单位,刚分来的这位,就是省领导压下来的,学校直接就分到教研室了,通知都没通知我一声。在这种情况下,何为的事,我也只能努力争取,但结果怎么样,我也不敢保证。”
如果导师像给自己跑职位跑荣誉那样去跑,如果导师能到校长家里去求,这么大一个学校,怎么会在乎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毛小妹努力酝酿,将情绪调整到悲伤,再抹把眼睛,说:“何为家里特别困难,父母也老了,再也没力量供他,我们家里的情况,也和他家一样,如果再不能留校,怎么生活我都不敢去想,而且过了三十岁,别的单位也不愿意要他,更没合适的单位,所以今天我们俩来求导师,就是希望导师给我们费点心,多跑跑,多给领导说点好话,看能不能和学校签个一年后留校的协议,总之是求导师给想个解决的具体办法。”
导师一脸阴沉。她静静地看着导师的脸,感觉自己没说错什么。导师站起身,又坐下,烦恼地说:“你们根本没理解我,我不是不用心跑,我只是一个普通教师,人事方面的事,我说了不算,学校说了也不完全算,要省人事厅审批,这么复杂的事,学校怎么会给你签协议,你逼我又有什么用。”
毛小妹心凉得浑身发紧,看何为,也像被泼了一桶冰水,脸色苍白如纸。话没错,可感觉导师是要脱身,而且本身就没有信心,也不会发狠发誓去跑。导师是牛人,如果牛起来,学校不会不在乎,不会不答应,现在导师不但没一句牛话,还把自己贬成普通教师。毛小妹一下有了眼泪,悲伤让她忘记了一切,她一下哭出了声,努力止住哭泣,说:“导师您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指望,你是著名教授,在学校举足轻重,校领导不会不给您面子,而且上面您也有人,您就把我们俩当成您的子女,给我们想想办法,如果需要花钱,需要多少我们也想办法。”
导师烦躁地高声说:“我也是有脸皮的人,你让我怎么去求他们。不过我答应你,如果明年再有问题,我就到省政府去告他们,告不倒,我就把我的工作让给你,你看这样总行了吧。”
导师突然的硬话让毛小妹惊喜,如果真的这样硬起来,那肯定就没一点问题,谁也不会惹一个发了怒不顾一切的名教授。毛小妹一下站起身,一连给导师鞠三个躬,说:“谢谢导师,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您也放心,何为留了校,他一定会好好干,一辈子当您的学生,一辈子给您做助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会一辈子尊敬您孝顺您。”
告辞出来,发现下起了小雨。细雨蒙蒙,灯光昏暗,整个天地更加朦胧。好在事情又有了希望,导师已经发了那样的誓,自然会把事情当成重要的事情,以后再不断给导师加加温,希望应该是很大的。看眼沉默低头的何为,毛小妹轻声问:“怎么还不开心。”
何为说:“导师如果和学校闹翻,事情也许会更加麻烦,领导会有一千个道理不让留校,导师不可能不管道理和声誉硬闹。”
没错,如果以闹的方式解决问题,领导生气了,问题确实就复杂了,谁也别想绑架领导的意志。毛小妹心里跳一下。但她对导师是信任的,这些事导师应该明白,导师也不是没有头脑的人,导师的为人处事,应该比一般人更聪明更有智慧,导师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应该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毛小妹努力打气说:“你可以提醒一下导师,但不要低估了导师,如果导师认真起来,导师肯定是有办法的,而且你也要想办法,要隔三差五就提醒他或者给他出个主意想个办法,然后让他去做,必要时还得给他点压力,他的研究主要靠你,他不让你离开也是想让你把研究做完做成功,所以你要拖着点,要巧妙地拿一把,逼他积极想办法。”
何为说:“导师我很了解,他说的总比做的多,也比做的好,我觉得我应该再到别的地方看看,如果有合适的单位就签下来,在一棵树上吊死是靠不住的。”
毛小妹说:“不,我不让你离开大学,我要让你成为导师那样的人,你成功了,不光是挣钱,我也骄傲,而且另找单位,进大学根本没有可能,自己培养出的博士都留不下,哪里还有你的位子。”
离开大学,就意味着离开了科学殿堂,这也是他不能接受的,更不是他要的人生。前些天,他给牛饲料里添加了一些牛血,牛食用后胃里的高蛋白菌数明显增加,如果以后的动物营养实验证明确实有效,那么反刍动物的营养主要来自其胃内细菌尸体的理论就能成立,这样的发现当然是颠覆性的革命,获一个世界性的大奖也有可能,那时,他会成为什么样的科学家,他想象不清,但模糊地想一下,就亢奋得想唱。何为心里又不服得翻滚。论水平,他应该是博导,只是身份是学生,所有的研究成果都没他的名字,更没一张能证明他能力的证书。何为叹一声,说:“留校每年只一次,再等一年,怎么生活,咱们怎么熬下来,而且等一年也不一定有个确定的结果,万一不行,我们怎么办。”
毛小妹说:“我也想好了,我再不死考死等,我先随便出去找个事做,等你工作了,我再慢慢考。”
她硕士毕业后就一直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两年了也没考上,上个月刚刚怀孕。何为说:“怀着孩子怎么找工作。”
毛小妹一下眼睛发红,转过身擦掉眼泪,说:“原以为你能留校,现在你的工作不能落实,我们怎么生娃,生出来怎么养活。明天就得去医院,再晚就做不成了。”
难怪今天听到他留校泡汤,她一下吃惊得脸色苍白,然后失魂落魄一连声问为什么,怎么办,然后要他找导师,要他想办法。他倒没往孩子上想,更没把孩子和留校联系起来。何为的心一阵紧缩,猛然明白事情确实严重了,要比他想到的严重得多。那天做完孕检,她兴奋得一路说笑,路过书店,进门就直奔胎教育儿专区,翻阅半天,买了一本《培养儿女上北大》。他笑话她,她却很认真,说不仅是一个目标,也要努力争取。然后就制定了一个孕期生活计划,让他打印出来贴在了床头。现在突然要杀死自己的孩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好像要到无底的深渊。他说不出一句话。看着她泪流满面,他突然哽咽失声,一下无法控制。
她哭泣几声扶住他的腰,说:“也不要太难过,困难是暂时的,咱们的前途是光明的,要往前看,咱们还年轻,以后什么时候想生还能生。”
他应该比她更坚强,更有主意。擦干眼泪,感觉她站得也比他挺立一点,目光也更坚定一点。突然感觉她的坚强,好像来自于不再依靠,她不再靠他,他也无法依靠,她要靠自己,而且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且要流掉的也不是孩子,而是他,是对他的依靠,是对他的信任。他浑身寒冷得哆嗦。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咱们能不能想别的办法。”
她抹一把眼睛,悲伤了说:“生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你算过吗?我算了好多遍,是以你留校后每月挣五千块算的,现在一切归零,哪里还有算的基础。”
他的心再次颤抖得厉害。看来流产是没办法的了,也必须得流掉。但关键时候就牺牲女人和孩子,自己还算什么男人。他觉得应该想点办法。还是想到导师。如果说明情况,导师也许会给他加一千块钱,每月两千块也不解决问题。而且加一千块,估计也难。那次他向导师借钱,导师苦着脸沉默半天,只借给了三千,后来还在别的学生面前说别人的弟子能给导师办事捐钱,而他的弟子只知道靠导师吃导师,还向导师借钱。而他的父母,早已无能为力,每次遇事困住,也只能给几百。最近这次给了七百块,父亲就说这是家里的全部,明年连买种子化肥的钱都没了。而她向父母要,也是借口城里买的东西不好吃,有毒有害,让父亲装几袋面或几桶油带过来。这样的苦熬,她的心里肯定比他更苦,当然也有过无数的想法,只是她没说,他也没体察出来。看来流产是她早想好的,早想好了这个万一。他痛苦地咽一口唾沫,带了哭声说:“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
她吸吸鼻子,擦干眼泪,说:“事情也没糟糕到痛哭流涕,我也是硕士,学不能白上,哪里用得着这么悲观。研三时,我带一个畜牧老板班实习,有家公司的老板要我去他那里干,说要给我高薪,我当时没考虑,现在我想去试试。”
他无法说不。也只能是这样。他紧紧地揽住她的腰,然后抱住她,将头埋到她胸前,想说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却无法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