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了雪,白昭述在桥上遇到了明承璋。
他没有带伞,披着薄薄的毛毡,神色淡淡的,跟白昭述擦身而过。
白昭述呆呆盯着他发上肩上的雪,问身边的公公:“那是谁?”
公公低眉顺眼,答:“白公子,那是二殿下。”
白昭述一下从公公手里抢过伞,小跑着追上去,“二殿下,二殿下!”
“你等等我!”
那个淋着雪的身影当真停下,回头问:“有什么事?”
走近了,白昭述才发现他其实和自己差不多高,只是格外的瘦削,虽然年纪小,也像一柄稚嫩的冷峭的枪。
白昭述踮起脚拂下他发上的雪,说:“二殿下,你穿这么少,怎么还不打伞?”
明承璋没有回答,自顾自又往前走。白昭述撑着伞跟在他后面,又说:“你怎么不理我?”
“二殿下,你走慢点,我跟不上!”
公公也在后面追,明承璋走得更快了,小小两条腿像上了油的滚轴呼噜噜往前转,让白昭述这个没上油的哼哧哼哧在后头追。
白昭述给公公使眼色不让他跟着,又去抓明承璋袖子里面的手,叽叽喳喳的。
“二殿下,他走啦,只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怕。”
手里仿佛抓了个小冰坨。
白昭述打了个冷颤,又握紧了一点,低声埋怨,“你怎么穿那么少,他们都不给你加衣服吗。”
“……没有人管我,”明承璋说,“我自己挑的衣服,我不知道今天会下雪。”
白昭述看上去钝钝的,“为什么不管你?你不是二殿下吗?你是明厉源的兄弟,怎么会没有人管你?”
明承璋猛地回头,有些狠地望向他,像一只在发出警告的小兽,“你话好多。”
白昭述赶忙捂嘴。这一下,松开了明承璋的手,伞也落在了地上。骤然离开了那小小的包裹自己的热源,明承璋怔愣了一下。
他看上去还是倔强又冷漠的样子,但是嘴角已不自觉抿了起来,眼尾隐隐染上了一点水红,乌蒙蒙的眼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但白昭述分明从那眼里看到了泻散的委屈和难过。
他赶紧又捡起伞,凑近握住了明承璋的手,明承璋没有避开,也没有再往前走。
白昭述拉着他走到檐下避雪,又扯开自己的狐毛氅和明承璋一起披着。两个小孩子聚在一起,很快又暖和起来,脸也被对方呼出的热气熏得红彤彤的。
“二殿下,二殿下,”白昭述忍不住又叽叽喳喳,“你叫什么?我叫白昭述,是从青州来的,我进宫几个月啦,跟明厉源一起读书!在陈太傅那里!”
“二殿下,你认不认识陈太傅!就是明厉源的师傅,明厉源是那个太子,大家叫他太子。二殿下,你叫什么还没有告诉我呢,我怎么称呼你,你有多大啊……”
明承璋赶紧说:“我叫明承璋。”
白昭述蹲在他眼前,听见他说话,弯眼一笑,“承璋,承璋。二殿下,你的名字真好听。”
又伸手去戳他的眉毛,“二殿下,你这里有一颗痣。”是藏在他眉尾的一颗,生得隐秘,不凑近看不见。
“承璋,”白昭述没大没小地直呼他的名字,“你为什么不去跟着陈太傅读书啊?”
明承璋沉默了一会,闷闷道:“我在的。”
白昭述懵然地望着他。
“我去了。”明承璋望向另一边,错开白昭述的眼神,“我坐在后面,你没有注意过我。”
两个月前,白昭述提着小书袋进了陈太傅的学堂,被安置在第一排,跟明厉源坐在一处,听太傅讲学。
但他爱偷懒,总是在堂上打着盹,有精神的时候,又爱和明厉源吵嘴,闹嚷嚷的。
学堂里尽是四处的世家子,没有人的身份比太子明厉源的更尊贵。
但明承璋不知道白昭述是什么来头,竟然敢当面跟明厉源对着干。明厉源每天都要生他的气,但仿佛从来没有什么办法。
白昭述听了他的话,又凑过来一点,暖呼呼的吐息直直打在明承璋脸上。
“好啦,”他用手拍着明承璋的肩,像一种安慰,“那明天,我去找你,我跟你坐一起。”
他觉得明承璋虽然是个皇子,但肯定受了欺负。明厉源那么嚣张跋扈,不给弟弟厚衣服穿,也是他会做的事。
雪小的时候,睢宁殿的公公找来了。白昭述让人送明承璋回去,自己跟着公公来到了落元阁。
入殿便是暖融融的气打在脸上,香炉顶缠绕起一圈圈的白烟,白昭述好奇地凑过去看,被呛得直打喷嚏。
重帘后,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又怎么了?”
白昭述打着喷嚏,哒哒跑过去,满脸的鼻涕,泪眼汪汪地扑到人身上,“鼻子好熏好熏,都闻不到味道了。”
乾帝本来在写字,闻言放下笔,把他抱起来,居高临下地打量一下。
白昭述满脸的鼻涕眼泪。见此,他本阴沉的压着的眉眼微微挑了一下,嘴角微翘,被逗笑似的,“怎么弄的?”
白昭述指着放在帘后的香炉,“那个炉子,好熏好熏。”
乾帝轻轻敲了下桌子,有宫侍垂着眼走上前。
他说:“撤了。”
那人便领命下去,撤走香炉,手脚极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于是屋里唯一的声源就只剩下了叽叽喳喳的白昭述。
他先是很认真地回忆了今天学的东西,然后一句句大声跟乾帝背出来。乾帝只看着书,头疼似的按着额角。
等白昭述背完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乾帝,看得他心软了,便招手让白昭述过去吃案上的小点心。
乾帝问:“听说你每日在陈太傅跟前打瞌睡,怎么背书还背得那么通顺?”
白昭述心虚地咽着甜糕,冷不丁呛到,宫侍赶紧盛上一碗银耳羹。白昭述捧着咽了几口,被甜得整个人抖了下,“这是什么?”
宫侍答:“回公子,这是蒙长妃送来的银耳羹。”
乾帝端起另一碗,略尝了三两口,神色平静。白昭述忙问:“陛下,你不觉得太甜了些吗?”
“这是你蒙娘娘做的,”他淡淡道,“她会放许多糖。”
白昭述恍然大悟,“蒙娘娘喜欢吃甜,真像个小孩子!”又担心起她来,“可是姑姑告诉我,糖吃多了牙会坏的,蒙娘娘总吃糖的话,牙齿会很痛,晚上就睡不好了。”
乾帝又翻起手上的书,忽然问他:“怎么今日来的晚了些。”
白昭述的注意力一下转移,忙把路上遇到明承璋的事情又说了。
他愤愤不平地挥着手,“今天好冷好冷,我在外面披着厚衣裳,都觉得手脚快僵了。可是承璋只有一件薄薄的袄子。”
“陛下,你怎么那么偏心,明厉源每天换那么多衣服,可是承璋连把伞都没有。”
乾帝听得皱起眉,“李全,去查。”
意外地,他跟白昭述耐心解释:“宫中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应是有不长眼的奴才做错了事。我会罚他们的。”
白昭述又想到:“陛下,承璋住在哪里啊?”
乾帝略思忖,“西处的清永殿。”
“那他是一个人住了,”白昭述小声说,“陛下,承璋好厉害啊,他一个人呆在那么大的地方,都不会怕的。”
他又絮絮叨叨说起前几日下雨,打雷,刮风,他缩在被子里听窗棂晃动,纱帐摇曳,还有偶然巡夜的宫侍经过的脚步声。
又说一个人睡时做了怎样的噩梦,梦醒来很害怕,但总不敢发出声音。
他说这些的时候,乾帝又开始按着额角,后面不知想到了什么,却问他:“你也常做噩梦?”
“本来没有做过噩梦的,”白昭述又咽下几块甜糕,“最近下雪,就开始做噩梦了。”
他小小的脸露出一个忧愁的表情,“我以前不会这样的。我最喜欢下雪了,下雪以后一片白,真好看。还可以去打雪仗。姑姑还让我在兜里揣烤红薯,我喜欢小一点的……”
乾帝捏了个软糕堵他的嘴。
冷不丁,听到上头一句难辨喜怒的话,“你很想家?”
白昭述赶紧点头,说:“特别特别想!陛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回青州啊?”
乾帝捏起他的脸,白昭述并不害怕,一双圆润清亮的眼一眨不眨望着乾帝。
“晋宫,不好吗。”他说,声音轻轻的,“为什么想走?”
白昭述迟钝地感到一种畏惧,像初生的幼兽本能地察觉捕猎者令人毛骨悚然的窥伺。
他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眼睛先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水,脸上又糊出了一串鼻涕泡。
“陛下……”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害怕,“陛下,我,我……”
李全从身后抱起他,将他放在地上。他只能仰头去看乾帝的表情,因乾帝背着光,他看不真切。
李全细细轻轻道:“陛下,白公子年纪小,不懂规矩。圣前失仪是无心之失,还请陛下恕罪。”又暗自扯他的袖子。
白昭述的哭声渐渐小了。
过了一会,乾帝把他抱起来,擦他脸上的眼泪。
坐在乾帝的腿上时,白昭述被他额角一道浅浅的疤吸引,又伸手去摸,叽叽喳喳问:“陛下,这是什么?”
乾帝说,“前几年打仗,受了点伤。”
那疤细细的,像来自最锋利的武器极快地掠过去。白昭述喃喃自语,“陛下也会受伤。”又很认真地问他疼不疼。
乾帝轻笑,又捏他的脸,“我不怕疼。不像你,摔一下都得哄小半天。也不知道是跟的谁的性子。”
最后一句轻轻的,不仔细听,只像一阵风从耳边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