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去学堂时,白昭述特意起了个大早。
天还乌乌的,他一张小脸几乎要被毡帽盖住,眼睛也迷迷蒙蒙的睁不开,索性靠在公公肩上打盹。
路上,有一顶轿子慢慢从远处靠近,公公抱着白昭述行礼避让,那轿子却在他们眼前停下。
公公赶忙唤醒了白昭述。
白昭述看过去,模糊地喊了句:“黎娘娘好。”
轿上的黎长妃伸出手,扶正了他的毡帽,奇怪道:“昭述怎么在这?”
“黎娘娘,我去学堂。”
白昭述清醒了一点,从公公身上下来了,指着自己的书袋,对黎长妃露出一个暖呼呼的笑。
黎长妃常年吃斋念佛,人生得清肃端凝,但白昭述知道她其实也是个爱说话的性子。
果然,黎长妃让人把他抱上轿子,絮絮关怀了他几句,又笑着捏他的脸。
“人人说你爱偷懒耍滑头,我看昭述,分明还是有几分上进心。”
白昭述有点委屈了,“我没有做什么坏事呀,只是有时候犯困而已。陈太傅讲学那样无趣,人人都会犯困的,怎么都只传我的不是。”
“可别赖别人,”黎长妃教训他,“就你和太子两个不老实。像承璋,可是总得太傅称赞的。”
听到明承璋的名字,白昭述的心思活络了,期期艾艾地凑近黎长妃,“黎娘娘,承璋怎么了,你和我多说些吧。”
黎长妃想了一下,“也没怎么。承璋天资卓越,秉性纯良,是个好孩子。”
白昭述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明承璋被夸比自己被夸还高兴,也下定决心要和明承璋打好关系。
宫侍低声对黎长妃说了些什么,黎长妃就放下白昭述,又坐上轿子走了。
说了那么多话,白昭述也彻底醒了,接下来的路便牵着公公的手自己走。
路上雪滑,几次差点摔跤,都被公公稳稳地提溜住。
到学堂后,白昭述问了明承璋的位置,特意坐在了他旁边,还将两张矮桌拖近了些。
木桌脚在地上拖滑出歪歪扭扭的白色长痕。
白昭述蹲下来,倒了点墨在杯中,用笔蘸了往上头抹,乍一看似乎确实能盖住那些印子。他便专注地抹了起来,糊了许多墨水,忽然察觉有一股异香徘徊在鼻间。
白昭述怔愣了下,惊恐地看向那剩下的小杯墨水。
于是明承璋走近自己的位子时,就看到桌下藏了小团东西。白昭述慌里慌张抬起头,明承璋愣住。
白昭述要哭不哭的,指着地,“那是南烟墨,承璋,怎么办?”
细看地上确实有一摊颜色更深的痕迹,明承璋便以为是他打翻了墨水。
只是南烟墨名贵而稀少,每年只在特定的时节上供,明承璋没想到白昭述会得到赏赐,乾帝竟然让白昭述用南烟墨习字。
他心里泛起一股隐秘的嫉妒,只说:“我不知道。”
白昭述受宠但不骄纵,平日虽然贪吃贪玩,但铺张浪费是不敢的,也万万没想到今日学堂里为他备下的墨水竟然是有份额的南烟墨。
他也模糊地察觉到了明承璋的冷漠,不敢再说什么,磨磨蹭蹭地坐好,抓着笔看着眼前的白纸。
明厉源很快发现白昭述换了位子,从前头回过头张望,见白昭述坐在了明承璋的身边,发出一声嗤笑:“小家子气。白昭述,我以为你多有胆呢,怎么跟他混在一起。”
白昭述说:“明厉源,不用你管。”
明厉源最讨厌白昭述的一点就是他没大没小地直呼自己的名字。
但他还念及自己的太子身份,不好总和白昭述斗气。见他躲远了自己,还是觉得高兴的,又转回去自个练字了。
白昭述把杯里的墨倒回砚台中,装模作样的也习起字来。
今日陈太傅只略略讲了些历史文学,便放他们各自写文章了。因是乾帝寿辰将近,苏正妃下了令,让学堂中的小孩子以文章向陛下祝寿。陈太傅自然多关照了明厉源,常坐他跟前对他的文章指点。
明承璋也在写字,他思考的时间很短,偶尔也只是停下望望窗棂外的雪景,就又很快落笔。
白昭述没吵他,撑着下巴在纸上乱涂乱画。
陈太傅看见了,提点他,“白公子,陛下对你关爱有加,难得有回报陛下的机会,你可要好好对待。”
白昭述一听到要写文章就脑袋疼,呵呵笑着,“是,多谢太傅。”
好不容易才憋出个三两句,转头一看,明承璋已写好文章,正将纸摊在案上晾干。
白昭述凑近去读。
他虽常偷懒,但也不是不懂行文布字之间的妙处,能看出明承璋这文章写得极好,通篇顺丽,殷端交正,忍不住道:“承璋,黎娘娘说你天资高,果然如此。”
明承璋其实也是得意的,但面上没有表露,只嘴角勾起一点笑,“是如此。”声音轻轻的,尽是未明说的傲气。
这时陈太傅也走来,坐在明承璋眼前,略读了几句,一双苍老浑浊的眼尽是欣赏,“二殿下又写了一篇好文章。”
却不知为何,明承璋闻言,眼神黯了黯,捏紧了那张纸,低声答,“多谢太傅。”
二人说了几句话。等陈太傅又走上前去,白昭述凑近明承璋,在他耳边轻轻问:“承璋,太傅怎么不把你的文章拿走呀?”
他方才费心憋出的几句话,太傅给他改了改,已收走了。
明承璋本不该说什么,他早已料到,只是还是忍不住试了试。
许是太有些失望,他说:“本来就不会拿的。”
他没有错过陈太傅眼中的惊讶和叹惋。
白昭述没听懂。
明承璋低头看着案上的纸,又说:“贺寿是苏娘娘的主意,明面上虽说大家都写,但呈给父王的总是只有明厉源的。”
他还小,性子再沉也没法全然掩饰住对太子的怨嫉。
话才出口,明承璋就错觉自己的失误。
他以为白昭述会因他话语中的那样明显的怨恨而讨厌他,没想到白昭述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竟将那页文章摸过去,自己在末写下了明承璋的名字,又收好放到书袋中。
他又抽出一张纸,眼巴巴看着明承璋,“承璋,还有好一会才下学呢,我们来比画乌龟好不好?”
早前塞在怀里的红薯还温着,白昭述拨开一个,和明承璋你一口我一口分了。
白昭述发现只要是动笔的,明承璋没有一项不擅长。他连画乌龟和小鱼都比自己惟妙惟肖。
慢慢有些困了,白昭述又把桌子往明承璋那拖了拖,迷迷糊糊地往明承璋身上靠。
明承璋觉得白昭述存在感真的很强。他很吵,很好动,趴在桌前都要找人跟他画乌龟。虽然个头小,但是总觉得往外散着小孩子暖呼呼的气,靠近了,还带着甜香。
明承璋闻了一阵觉得不对劲,在他腰间摸出了一个绣得极其精致的香囊。
拆开略看了看,他很快想明了其中的关窍。
这甜香闻着奢贵特别,应是宫里哪处娘娘惯用的,想借着白昭述常在乾帝面前凑,见缝插针的向陛下彰显自己的存在。
明承璋把香囊又给他系回去。片刻后,白昭述醒了,拉着明承璋,让他午后一起去打雪仗。明承璋却说还要跟着师傅练体。
白昭述追着问了明承璋的作息,知道他每日卯时便起来练体,巳时下学后还要回去读书,未时又跟着师傅学骑射,晚间亥时才歇下,敬佩的同时又感到心虚。
白昭述心道难怪黎长妃觉得他偷懒耍滑头,有这样一个珠玉在前,他就算每日不打瞌睡也算不了什么值得赞叹的事了。
下学了,白昭述跟在明承璋后头出了学堂。
又下了雪,凛冽的寒气逼得一群小孩子缩起了脖子,像一串小鹌鹑晃晃悠悠排在檐下等人去领。
可是没有人来接明承璋,他也习惯似的,自顾自要走向风雪里去。白昭述只能又从公公手里抢过伞追上了。
许是之前几个红薯发挥了作用,明承璋并没有再排斥白昭述的靠近。白昭述这时候已经模糊地察觉到明承璋虽然看上去不善言辞,但仿佛很好哄了。
白昭述虽然长得灵秀可爱,但实际是个笨手笨脚的小呆瓜,一落雨落雪就像不会走路。
路上,一开始只是明承璋偶尔扶他一下,后来就演变成白昭述几乎整个人赖在明承璋身上了。
明承璋自己走路要小心,还得拎着白昭述一个拖油瓶,实在是辛苦。
清永殿在僻静的西角,一路上少见人出现。推开殿门,也是一片冷肃肃的气息。三两个宫侍向明承璋行礼,见到白昭述,都是一愣。
殿中并不破败,只是让人觉得干净清爽得过了些。
许是明承璋不喜欢摆设,他的屋里几乎没什么古玩珍物,只床角支着一架木条削出的小风轮,用手拨弄会呼啦啦地转,精致又好玩。
明承璋觉得白昭述像个小尾巴,粘上了就甩不开。他一点也不觉得久久呆在明承璋屋里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进屋后好奇地东张西望后,就自己坐在小塌上喝茶了。
明承璋不好直说赶他走,别扭了一下只能安慰自己当看不见。
白昭述爱玩闹,但是天生很会察言观色似的,没有在明承璋读书时吵嚷。乾帝若听说了这事必定会觉得是在欺君。
明承璋回过神时,白昭述已在小塌上睡着了,蜷成小小一团缩在狐毛氅下,玉白的小脸又睡红了一片印子。
“白昭述?”明承璋低声唤他的名字,“白昭述,醒醒?”
白昭述懵然地睁开眼,干干净净的瞳孔,倒映着明承璋的影子。他的声音嗡嗡的,“承璋,是吃饭了吗?”
是让你走了。明承璋的话一时被堵住,一口气不上不下咽不下去,只能闷闷“嗯”一声。
明承璋虽不受乾帝重视,但好歹是个皇子,衣食住行上其实没受到什么苛待,只是不受重视。
午膳是一桌四五个小菜,虽然谈不上简陋,但在这宫中,想及他的身份,还是显得清素了些。
白昭述什么也没有说,端着小凳子坐在明承璋身边,哼哧哼哧闷头吃了两碗饭。
食间他从方睡醒的萎靡不振,渐渐又恢复了叽叽喳喳的活力,但是明承璋并不怎么接话茬,他很担心他接下去,白昭述就蹬鼻子上脸粘他更久。
但白昭述在乾帝跟前也是一个人讲惯了,只觉得明承璋的偶尔回应跟他的喋喋不休匹配得令人惊叹。
明承璋吃的少,方要停筷,听到白昭述嘟嘟嚷嚷,“承璋,你真不行,几口菜都吃不下,难怪这么瘦。”
书中说成大事者要戒欲戒躁,是以明承璋日常间也很注意对欲望的克制。没成想白昭述这随口一句有点往他心里激了。
明承璋面上还是淡淡的不说什么,却发狠地也吃了两碗饭。
终于,在明承璋要去学骑射的时候,白昭述跟着他出门了。
明承璋本以为他还要跟着自己过去,没想到白昭述打听了一下,知道是要去远处的草场,没有暖炉也没有甜糕后就果断地准备回去了。
明承璋心里笑他没有毅力,还以为会怎么缠着自己。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只说,“那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些。”
他想白昭述要是没有人扶会摔几个屁股蹲,可惜他没有朋友,不然真想用这个打个赌。
白昭述不知道明承璋冷冷淡淡,年少老成的背后也有坏水,只用力地点点头,又问:“承璋,明天吃什么呀?”
明承璋想说明天你还要来?
但他得沉稳,所以他拿捏了一下用词,“殿中小厨房未必合你口味。”还要说什么,白昭述就点点头,“那我自己带。”
明承璋短暂的七八岁生涯里,第一次在同一天里,连续几次感到一口气憋在喉上,难上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