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帝过寿时办的是家宴,虽说一切从简,但还是乌泱泱坐了许多人。
他和一众妃子一起高高坐在殿上,白昭述都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听着声音勉强辨认各人的身份。
他听见苏正妃说了许多话,她的声音温和平缓,总是带着笑意。
白昭述在席上左顾右盼,去找明承璋,看到明承璋和另外几个小孩一起坐在乾帝身侧。
几场舞乐后,有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忽然开始咳嗽,明厉源和明承璋一起去扶他。
白昭述听人说那是三殿下,身子一直不太好,由蒙长妃照顾。
果然,见三殿下不舒服,蒙长妃就先抱着他离席了。
白昭述想去问问明承璋三殿下的事情,他刚站起来,明承璋跟他心有灵犀似的一下望过来,眼里带着浓重的警告,对他摇了摇头。
白昭述就呆呆又坐了回去。
四周是几个年纪比他大许多的世家子,正各自攀谈着,偶尔向他投来好奇的试探的目光。
白昭述觉得不习惯,趁着又一段乐舞悄悄离了席。
他随手抓了一个路过的宫侍,问:“今日可有青州白家的人来祝寿?”问了两个人,才听到说有。
白昭述眼睛一亮,赶去殿前等着。他知道家里人会来找他。
来的正是族中一位叔叔,白昭述四五岁便被传召入京,在家里只和父亲姨娘,以及一位照顾他的姑姑熟悉。
他拘谨地站在叔叔跟前,叔叔递给他几封信,又送了他一些东西。白昭述压着雀跃的心问:“梨落姑姑来了吗?”
白梨落不愿进京。叔叔这么告诉他。白昭述心中一片失望。
但叔叔对他有叮嘱,白昭述就打起精神来听着。
叔叔说,“你父亲听说你很受圣宠,让我告诉你,不要因此骄躁,要认真念书,听陛下的话。”
白昭述点点头。
他又说:“你梨落姑姑给你做了几件衣裳,回头我会让人送进宫里。她说你要是想家可以给家里人写信,姨娘也很挂念你的。过几日我找人给你画几幅像,你有什么要送的,我一并给你带回青州。”
白昭述听着听着眼眶红了。
说完家里人传的话,叔叔又拍拍他的肩,“好孩子,伴君虽是荣耀,但对你来说还是辛苦了些。你姑姑还嘱咐你,陛下喜怒难测,你如今应是不懂,但你可以多在宫中走动,几个娘娘喜欢你,也是好事。我也是这么想的。”
又顿了一下,“方才在宴上听人说你与太子殿下多有争端,可是他欺负了你?叔叔知道你品性是好的,其中有什么缘故,你只管告诉叔叔。”
白昭述眼中终于挂不住泪,呜呜哭出声来,抱着年轻的小叔叔,“陛下为什么要我来京城?”
他年纪小,不懂这其中许多的缘故。叔叔隐约知道一点内情。
但对他不好开口,只能安慰,“陛下是喜欢你的,你不要怕。”
“可是我不想要陛下的喜欢。”他压着哭腔,满脸的泪,“我,我没有朋友,没有人跟我玩。他们对我好,对我不好,都是因为陛下。”
“我跟陛下说想回家,陛下就吓唬我,我,我特别害怕。”
青州白家,开国肱骨,幼子受宠,何等的荣耀。
但这荣耀背后,这每日的风光背后,是孤立无援,是恐惧和寂寞。白昭述不懂得那风光,却要品尝那寂寞。
叔叔揽住他,低声哄了几句,“莫怕,莫怕。”
他从怀间取出一枚玉佩,“这是我及冠时家里人送的,你带在身边,就是家里人陪着你。”
白昭述一只手握不住那块玉佩,小心地收入怀中。
他最后迷迷糊糊在叔叔怀里睡了过去,隐约感受到叔叔把他交给了别人。
他想抓住叔叔,但熟睡的小孩子生不出什么力气。公公低声哄着他,带他回了宫。
那天夜里,不知为何又梦到一场大雪,山林黢黑,道路两侧似埋伏着憧憧鬼影,他的视角一直在摇晃,像是在山路上奔跑,跌倒了几次,两只手掌混着血水和泥水。
他耳边是一个人浓重的喘息,痛苦的,绝望的,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山道上。
而后画面一转,是一场大火。
他茫然无助地站在火里,无论哪个方向都有被火舌吞噬的人影在惨叫。
白昭述避无可避,缩到墙角害怕地哭出声,哭着哭着却从梦里挣扎出来。他猛地惊醒,抬头正是熟悉的青色纱帐。
左腿火辣辣的,很痛。白昭述小心地撩起裤子,借着外头隐约透进来的月光,看到腿上一个胎记红得惊人。
那片胎记是他生来带着的,本只是一片没有意义的红色,不知为何这几年来渐渐长出了形状,白昭述说不出来它像什么。
守夜的宫侍听到屋里的动静,低声问:“白公子,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白昭述抹掉眼泪,“嗯。”
宫侍说:“那奴才进来守着公子睡。”得到应允以后,他轻手轻脚进了屋,在白昭述床前跪坐下,像一个安静的影子。
等白昭述又睡着后,他又起身出了屋子,顺着长长的宫道走到了一处,门外正是李全和几个人。
他低声禀报了白昭述今夜做了噩梦,李全便嘱了人取了许多安神的香,让他带回去。
屋里,乾帝披衣起身,隔着窗问了李全几句话。本该是一夜寂静,李全却听到他放轻的声音,“你说,他梦到了什么?”
李全谨慎地答:“陛下若去问白公子,他一定会告知陛下的。”
乾帝没有再说话。
次日白昭述醒来,回忆起在梦中的惊惧,仍是余悸未定。
他忽然想到乱七八糟听来的故事,民间话本里常说鬼怪喜欢逗弄小孩。
他越想越怕,干脆跑去找明承璋。
明承璋正在练字,见他来,有些奇怪,“还没到午膳的时候。”
白昭述说:“承璋,我晚上想跟你睡。”
明承璋隐忍地吐出一口气,“又怎么了?”
“我做噩梦。”白昭述可怜巴巴的,“承璋,我害怕,我不想一个人睡。我跟你睡好不好?”
明承璋说一万句不好,白昭述也是听不进去的。
当夜,他赶在明承璋上床前钻了进去,不一会被褥里头就暖呼呼一片。
明承璋坐在床前,是有考虑过把他丢出去会有什么后果的。
白昭述仿佛也有预料,缩在被中,眼巴巴盯着明承璋的动作。
白昭述知道明承璋的清永殿有几个墙洞,明承璋也知道把白昭述丢出去他一定会钻墙洞回来。
无声对峙一会,明承璋先泄气,扯开被子也睡了下去。
他构想过自己第一次生出“认命罢”这样的想法时,应当是遭遇了相当大的挫折和打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严峻的“第一次”会给了白昭述。
一回生,两回熟。等明承璋已经能习惯身边睡着一个拱来拱去的热源时,白昭述俨然已把清永殿当作自己的窝了。
宫里人找不到他,也习惯地来敲清永殿的门。有几日清晨李全来唤白昭述去请安,还是明承璋捞他出床,慌里慌张用热水给他洗脸,把人收拾好送到李全手上。
白昭述也不理解乾帝怎么忽然有了个让人清晨请安的爱好,也不叫自己几个孩子,尽抓着白昭述折腾。
看到他没精打采的样子,乾帝仿佛会比较高兴,得空了还对他说:“已入春了,雪都化了,怎么还老缠着承璋,什么时候才能自己睡?”
白昭述就装傻,挨骂就认错,但从来不改。
总归是有进展的,明承璋下学仍不等白昭述,但清永殿已给白昭述留门了。
白昭述听说明承璋床角那架小风轮是从前一个照顾他的嬷嬷做的,一直被明承璋小心爱护着,就想也做一个送给明承璋。
他在清永殿院角藏了许多竹条,刻刀等物什,明承璋读书的时候,他就偷摸在屋里院里两头跑,想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小风轮给明承璋。
明承璋看不到他做什么,只注意到他在院里跳来跳去,很是引人注意。只能安慰自己春天来了,山林里的大小动物都会格外有活力,何况是白昭述。
那架风轮很快起了作用。
那一日,明厉源说身上掉了东西,怀疑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宫人偷的,非要四处搜捕。
明承璋和白昭述正在学堂上,听他故意喧嚷了这件事,同行的世家子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望着他们。
很快,传来了消息,明厉源的侍卫在清永殿一个洒扫的小宫人屋里搜到了明厉源的玉佩。那名宫人也因此殒了命。
白昭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人命在明厉源眼中也是可以戏耍的玩物,不可置信地追问禀报的宫侍:“人没了?什么叫人没了?”
他抓起明厉源胸前的衣裳,明厉源也有点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不满道:“应是没挨过那几杖。我可不知道他宫里人这样孱弱。”
他又不耐烦地说:“大不了我不计较他宫里人偷我东西就是了。白昭述,快点松手,不然你也一起罚!”
明承璋什么也没拿,往清永殿跑。
白昭述跟在他身后,看见他推开门时踉跄了一下。
殿门口还有一滩血,渗进青石板之间的缝隙中,黑红,黏稠,几个宫侍跪在地上,擦那些血。
明承璋跌跌撞撞走进去,殿中一个人都没有。
清永殿虽然素,但一向干净整洁,眼下屋里屋外却是一片狼藉。
地上有拖行的白痕,院中的花花草草都被人踩过。侧屋里,宫侍的衣裳被褥全被丢了出来,留下一片被翻找后的痕迹。
白昭述随着明承璋进了屋,他屋中比之外面只是稍乱了些,但白昭述看见明承璋一下跪在床角。
那架精致的小风轮,木条削的,上了红漆,手一拨便呼啦地转,尾处的铃发出清脆铛铛响的小风轮,已成了碎片。
折断的木条一点也看不出原本精致巧动的样子,尖锐的凌厉的断口连着狰狞的木屑,明承璋一捡起来,就割破了他的手。
“承璋……”白昭述犹豫着喊他。
明承璋低着头,神情皆隐在垂散的发中。
白昭述第一反应是,明承璋在哭。但他又反驳了自己,明承璋怎么会哭呢,明承璋跟哭这个词根本不沾边。
但明承璋的肩确实在微微的抖,明承璋双手紧紧握着断掉的木刺,一遍遍试着复原风轮。
他那样努力,但他不会成功。
白昭述赶紧跑到院子里,他藏着小风轮的地方只是一团乱,他从逸散的竹条里找到了还未完全成型的小风轮,着急地跑回屋中。
白昭述把那架他自己做的小风轮放在明承璋眼前,低声对他说:“承璋,我还有一个,送给你的。”
他终于看到了明承璋的脸,他简直不能想象一向平淡的明承璋眼中会有那样疯的怨恨。
明承璋尖尖的下巴还挂着泪,却狠狠瞪着白昭述,“滚!”
白昭述被吓到。明承璋抓起他手中的小风轮,一下摔在地上,“滚开!”
竹条一下被撞散,成为另一片狼藉。明承璋的眼睛真的很狠,像所有的阴暗一起浮到太阳下,是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恶意。
白昭述哭着说:“我做了好久,是送给你的!”
明承璋竟然勾起一点笑,“我不稀罕你的垃圾。”
像有一盆冷水迎头浇下,逼着白昭述露出了那点被小心保护的自尊和羞耻。
明承璋的眼剜过人时,像刺刀,像巴掌,像泼到伤口上的盐水,火辣辣的疼。
白昭述从地上爬起来,默不作声地捡起散乱的竹条,抹着眼泪走了。
少年人,总是带着与生俱来的冲动和赤诚。爱与恨,眷恋与怨怼,纯粹得不会被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污染。
跪在地上的明承璋知道,他发誓要让明厉源失去一切的心,是坚定,和永恒,是命运喃喃赐予的一道诅咒,将刻入他的骨血。像黑夜一样纯粹,像今日白昭述眼中的怖惧和失望一样纯粹。
一旦刻下,就是万里深壑,没有什么能拉着人回头。
空荡荡的殿中,明承璋倒在地上,满脸的泪,再扯不出一点笑意,心里想的是,这次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没想到会就这样在地上睡去。
也没想到第二日清晨,拉开殿门,就看到一架竹条编成的小风轮安安静静立在地上,用手一拨,就呼啦地转动。
挂在上面的铃也是竹条编的,并不会发出响声,却牵着一张小笺。
凑近看,画着乌龟,先写了小明,又改成了“承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