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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事宴江时崤全文+番茄》精彩片段
入了初秋,南边小镇虽说还是燥热无比,不过白昼却是明显开始缩短,日落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提早。
宴江踏着夕阳回到家中,低头卸下书篓,还未直起身来,就感觉身后稍凉,又是熟悉的鬼气涌了上来,将他团团缠绕。
下一刻,身体被往后拖拉,骤然失去平衡。
哗啦——
对于这个狭小的厅屋来说,水声炸起的动静着实过大,大到有些不合常理。宴江连惊呼都没有机会发出,整个人就被扔进凭空出现的巨大浴桶中,一时没有屏住呼吸,呛到了一口水。
幸得一只大手及时将他捞起,让头露出水面。
“呜——咳咳!咳!”
时崤把宴江抱到自己腿上,有趣地看着他不住咳嗽的可怜模样,低头浅浅地亲了一口,悄无声息间,便撤了放在人类身上的一层保护。
——数次亲密接触中,书生身上已经沾有他的气息,虽说人类无法觉察出来,但如今情况特殊,他每日都会在对方出门前为其套上一层保护罩,待到人回到家来,再撤掉。
自从前些天的月圆,人鬼两界互不打扰的平衡变得有些摇摇欲坠,全因圭风无法名正言顺坐上鬼王之位,怒急交加之下发了狂,不顾三界法则,将没有神智的小鬼们放到人间来。
那是鬼府中数量最多的居民,因着魂魄受损、没有神智而无法投胎去。历任鬼王都不会去管控这些最底层的小鬼,但时崤上任后,时常会亲自放了鬼气去干预,若能有幸得以恢复神智者,便放回轮回道。于是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下,这些小鬼记住了时崤的气息,并会本能地靠近时崤。
圭风从前是时崤身边的左右手,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时崤没有想到,对方竟能疯狂至此,趁着月圆夜将这些无法管控的鬼放到人间来,就因为了寻找他的行踪。
所幸小鬼们力量微弱,无法直接干预人间。那夜时崤及时隐去自身鬼力,没有被他们直接寻到,而其他人类也在月力的作用下早早陷入深睡,并未有因此受惊者。
但事实上,情况之紧急,不会因为这一次的有惊无险而改变。圭风既有手段将时崤赶走,当然也能以同样的手段将鬼府变成他的一言堂,哪怕本身资质再平凡,只要有腾角刀在手,外加鬼府之首这个位置背后所承载的资源,他的能力日渐强大,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时崤有伤在身,不可能贸然回到鬼府去与圭风对上,为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并等待康沅的回复。
这些异界之事还未全然浮出水面,人间自然无所察觉。生灵万物熙熙攘攘,仍旧按着最寻常的轨道运行、为了最低限度的生计而奔波,日复一日。
包括宴江。
私心也好,出于安全考虑也罢,时崤倒是觉得宴江往后不再出门去摆摊也未尝不可,只需编个闭关学习的由头,随意糊弄糊弄几个熟人便是。不过见书生委实怕他怕得紧,到底还是没有逼得太紧,知他想去,便照例把人放出门去。
哪怕只有夜晚的时间,也足够他与他的小人类好好“相处”。
“如何?凉快吗?”
时崤拍了拍宴江的脸,声音低沉中夹带了几分沙哑,须臾间便消散在氤氲的水雾中。
他对温度早已没了什么概念,弄出来的水自然也是凉的,骤然入水很冻,冻得人类皱起了脸,却又不敢说一句不是。
“娇里娇气的,阿浮对别人也这样吗?”时崤问。
宴江说不出话来,只是无助地摇头。
外头又爆出几道凄厉的尖叫,而后便是人群混乱的躁动声,大概是因为距离太远,传到这里来时已经模糊不清。恐惧到了极限之后便是麻木,宴江没有太大反应,连头都没有力气回。
有力的双臂大发慈悲地拥住了他。
鬼王安抚的吻落在人类的鼻尖,手掌顺着脊背摸着往下滑:“累了就睡吧。大人帮你洗洗,好不好?”
“好……洗洗……”
时崤入戏地扮演着救赎者的角色,所有动作都变得极尽温柔,轻轻柔柔的吻时不时落在宴江的脸侧与耳后,手掌也体贴地扶住他的腰身。
宴江没有力气支撑身体,整个人老老实实歪倒在他身上。
洗得久了,出水的时候背后有些发冷,鬼王就将黑底红纹的外袍把他裹了起来,怀抱也暖得刚刚好,一切都温和极了。
浑浑噩噩宴江开始迷糊,下意识地以为这是一个坚实而有力的安全港湾。
不怪他,毕竟人类向来是最脆弱的物种。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宴江甚至产生了某种被爱着的错觉,抬起头去追随施爱者的唇,想索取一个同样温柔的吻。可当自己好不容易够到那嘴角的时候,对方却侧头避让开来,叫他难过不已。
“乖乖的,等会儿再亲。”鬼王随口哄他。
他便突然想起来,鬼王是不是也嫌他这张嘴说了太多的谎。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擦,嘴唇用力地蹭上自己的手背,蹭得红肿一片,也不敢停下。
动作很小,但还是被察觉到了,时崤拉开他的手:“怎么了?”
“脏……”
“阿浮不脏。”
不脏的话,怎么会不愿意亲他呢?宴江想不明白。别开脸,安安静静地掉下两滴泪,像个委屈的小孩。
时崤反应过来,有些好笑,不过心中到底还是受用的,手一挥,在两人周围罩下一层小小的屏障,他抬起人类的脸,落下了一个极为缠绵的吻。
这是来自鬼府之王难得的、绝无仅有的宠溺。
心动在这个吻中悄悄生长,像推上沙滩的白浪,不激烈,甚至安静得无人察觉。
吻结束了,宴江也沉沉昏睡过去。
时崤掖了掖外袍,把他裹得更严实了些。
可再抬起头来时,表情又变回了一贯的冷静。他撤下狭小的屏障,对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的康沅点点头,看不出丝毫的意外:“如何了?”
当——
空灵的锣响,传不出这破草屋,也传不进人类的耳中。
爱梅村其实是时崤亲手封上的。
事情发展至此,还要从上一回宴江被引进鬼境陷阱说起,那夜时崤深入施救,施展鬼力中大意泄出几丝气息,叫圭风因此而锁定了爱梅村——本是无谓应战,泄露也就泄露了,哪成想圭风自知把握不高,竟丧心病狂至直接将鬼门开在了此处地界,放任诸多小鬼直接涌入人间,打破了爱梅村的阴阳平衡之象。爱梅村的命运由此转折,起先只是老弱病残偶能窥见游荡的鬼影,但随着阴风不间断地从鬼门吹向人间,到昨日,它们已经能直接出现在所有人类眼前,甚至加害阳气衰虚者了。
封住村庄,本意并非囚禁村民,而是为免鬼气四溢,以至让这场无妄之灾扩大到不可收拾地步的无奈之举。只是这样一来,鬼气无法排出,翻倍地堆积在这里,小小的村落便成为了夹在两界之间的不阴不阳之地,注定成为这场鬼府之乱的牺牲品。
还有更多的,是因对时崤忠心耿耿而被圭风施加残忍刑罚的旧部,他们或死或伤,折损了一大片,光是一一安置都要废上数日之久,再加上提拔新的手下填补空缺,以及其他各种琐碎事务,等到鬼府重新恢复秩序,已经要整整一个月过去。
圭风被押上鬼殿之时,时崤正细细把玩着手中的腾角刀。那刀上薄薄地环绕着一股黑气,分明是曾经将他重伤的凶器,如今在其手里却似被驯服般乖巧得很,指腹轻轻在刀刃上滑过,竟未被割出任何血口。
“的确是三界中绝无仅有的上古宝器。”时崤面无表情地坐直起身,对跪在堂下的圭风道:“但是若只凭着这一把宝器便称霸鬼府,圭风,你的失败是必然的。”
与真正的鬼主不同,没有腾角刀傍身的圭风就是一介再普通不过的高阶鬼,此时被锁了缚鬼链子,垂着头跪在探下,就像是一条淋了雨丧家犬,看不出半点昔日的疯狂。闻言,也只是抬起浑浊的双眼看了看时崤,端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反正成王败寇,悉听尊便。”
时崤冷笑。挥挥手,对一旁的康沅示意了什么,对方便悄然退出鬼殿。
“别拿你那末路英雄的假想出来现眼,只有你自己才会感动。本座不会杀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他站起身,缓步下了高座,华贵的下摆随着行走而微微摆动,“逆贼圭风,你的即位并非名正言顺,自然不会知一界之主该承担的职责。人界之事由你一手而起,是为千年来从未有之重大事故,他日仙界追责,你也需独自承担。”
圭风啐了一口:“呵,你也会使这种哄骗伎俩。人类生老病死,每日进入鬼府之魂皆是数百,区区十二条人命——”
“是十二条阳寿未尽者的人命。”
“那又如何,三界本就互不干涉,仙界为人界出头,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从古至今,鬼府向来受仙界管辖,随你相信与否。本座不会越权处置你这样的罪犯,但,你的子嗣,鬼府不可能留。”时崤的语气至始至终都极为平淡。
圭风身体瞬间僵硬,无法置信地瞪大双眼。
天道规律之下,三界的特殊注定鬼没有像人和仙一样诞下子嗣的能力与资格,唯有一者例外,便是历任的鬼王。时崤在位近千年从未行使过这个特权,然而圭风却绝对不会浪费,掐指一算,胎儿如今已有四个月的胎龄……可是,在时崤回归之前,他已经将自己的孕妻妥善藏在了自己的密地,为何还会被发现?为何?
“人类有句话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鬼府也一样,每一寸土地都在本座的掌握之中,焉有例外之处?圭风,鬼王的权力远比你相信中的要多得多,只不过你在位时没有权限去用罢了。”时崤没有什么情绪,但实话出口,却似嘲讽般句句扎穿了堂下失败者的尊严。
殿门被拉开又关上,康沅去而复返,把挺着肚子的女鬼推到堂下,躬身行礼:“主上,此为圭风之妻,已有四月身孕。”鬼的孕期只有五个月,她的肚皮已经高高挺起,其上环绕着淡淡的灰色鬼气,是鬼胎已经接近成熟的标志。
“阿风……”
“时崤,你怎么敢!”圭风目眦欲裂。他歇斯底里地往前扑,只是尚未触碰到时崤,就被缚鬼绳坠得重重摔倒在地,把地砖砸出一道细细的裂痕。
宴江听他语气有异,转头,只见到鬼王挺拔的背影。
这雨一下就下了整整一天,时大时小,却一直没停,所幸家中还有一点余粮,昨日那野山鸡也没吃完,即便困在家中,也不至于挨饿。
宴江从未这么一整天都与鬼王待在一块,浑身不自在极了,独自坐在厅中看书,心却像是被提起来似的,总是下意识地提防着什么——即便鬼王早上一通对话之后就一直待在卧房中,再没了动静。
又也许是天实在是太暗了,暗到他不安。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草草吃过晚饭之后,雨势终于得以收停,尚有晶莹的水珠挂在屋檐,时不时往下滴,砸在地面水坑里,发出“咚”的一声。
宴江收拾了碗筷到院中洗洗,又费力地将院中倒下的一片篱笆扶回原位。
再回屋的时候,鬼王竟已经不知何时从房中出来,高大的身子立在厅中,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看。
从宴江的角度,恰能看见他线条清晰起伏的侧脸。
“阿浮,你可知宴淮之为何杀我?”时崤仍是盯着墙上,没有转过头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面上并无明显的情绪,宴江却觉得这句话夹带了一股莫名寒意,远远够不上平和。
再走近一步,顺着鬼王的目光,才发现对方将那副画像挂在了墙上,因为年代久远,纸张已经发黄,唯有右下角的刻着“宴淮之”三个字的红色印章格外鲜艳,红得像血。
宴江微愣,而后摇摇头,小声回答。
“……不知。”
似乎是想当然的答案,时崤没有什么反应。
“我自及冠之后丁忧三年,在外征战两年,至身死之时正是二十五岁,尚未娶妻成家。”却是突然说起了其他。
不知是忘了,还是如何,在说生前之事的时候,他并未自称“本座”。
当时这片土地还不叫大闵,领域也尚且没有如今广阔。
时年运势走低,入冬以来各地频发雪灾,数万亩良田被皑皑白雪压毁,数千口池塘被冰霜封住,几乎一夜之间,天下农户赖以维生之物尽被天意收回,损失惨重。
不只是中原,以游牧为业的蛮族更是有过之而无及。
粮食短缺成了最后的导火线。朝中这些年耽于安乐,临到蛮族突然大肆举兵来犯,才发现竟无一将可用,于是两年未曾回京度春、才从东南边大捷归来不足一个月的年轻将军时崤再度提起缨枪、跨上高马,准备带兵出发。
时崤之父乃曾经鼎鼎有名的西南镇虎将军,彼时正当壮年便为国捐了躯,皇上自觉对其独子多有亏欠,更是不愿意这唯一的将领也折损于战场,临行前多番挑拣,最终指派了一名朝中重臣随行,以表重视的同时,作为时崤的军师从旁辅助战事。
这名重臣,便是宴江往上好多辈的祖先,宴淮之。
宴淮之何许人也?是皇上四年前破例提拔的左相,朝堂上最有才华、升迁最快的文臣,足智多谋,年轻的身体能够撑得住打仗的奔波与迁徙,最重要的是,其与时崤私交甚笃,配合作战再合适不过。
故事的开头与过程都无比的顺利且完美,时崤与宴淮之一路直奔西北,勇谋两全,只用了半月不到,便不损一兵一马地将来犯蛮族打出国土,又乘胜追击了五十里地才停下,顶着风雪原地扎营,等待朝中传来进一步的指示。
北国冰天雪地,时崤上了战场虽勇猛非常,但到底是出身在西南边的温暖乡,一停战,便终日觉得浑身发寒,干完正事就习惯一股脑躲在自己营帐中不愿出来。于是宴淮之便常常上门来找,有情况则讨论战事,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闲聊,难得清闲地聊起时崤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彼此的状况,有说有笑,称兄道弟,就像两人年少时那样的没有隔阂。
可是这样的日子才持续了半个月,从某一天开始,宴淮之突然不再来找。时崤起先还不在意,又如此过了四五日,发觉对方有意在回避他,便直接去了军师帐子中,当面问了宴淮之。
宴淮之沉默许久,不答反问:“过了这个年,贤弟便二十有六了,可曾想过何时娶亲?”
“宴哥过了年都三十了,不也还没娶嘛。”时崤虽对这个问题一头雾水,但也笑着坦然答了,“又不着急,我常年在外征战,比起娇妻,更想要一个像宴哥一样与我默契十足的军师。”
本是带了点开玩笑的回答,话一出口,宴淮之的脸色却变了变,彻底沉默下来。
再之后,他对时崤越发冷漠,恰巧朝中旨意终于快马加鞭抵达了西北,时崤便也暂时将这些私事抛之脑后。
迫于粮食短缺,皇上决定暂不大肆开战,下令时崤收整兵马,退回西北碟州再做打算。时崤没有异议,当即开始着手动员退兵之事。
天实在是太冷了,冷到人也比以往迟缓笨重,命令虽下了,但很多东西都快不了,这一番收整,又是平白三天过去,到临行的前一夜,正是中原的除夕。
这一夜,宴淮之突然破天荒地出了军师帐子,邀请时崤一同散步消食,没有带其他小兵,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悬崖边上,迎着寒冷的风,向远处京城的方向眺望。
“前些日子说起娶亲之事,其实家中这些年相了不少官家闺秀,但为兄总觉得无法入眼,一直推脱,不知不觉竟已近而立。”宴淮之盯着山脉起伏看了好久,突然对时崤开口,“出京前,家中又给我塞了一幅画像,没记错的话,似乎是礼部何尚书嫡女……那会儿还没来得及推脱,为兄打算,回京后便应下这婚事罢。”
时崤吃惊转头,“为何如此突然?”
宴淮之并不看他,仍旧望着远方京城的方向,“山脉重叠,河海辽阔,这天地之间多的是令人留恋之物,有时候难以兼得,只能有所取舍,舍掉的那些不是不想要,而是有其他更想要之物。”
他的声音太轻,时崤听不太清,也听不太懂,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正欲开口追问,身后却突然被一道推力击中,毫无防备的时崤只来得及转过半个身子,然而空荡荡的悬崖无处借力,更来不及稳住自己,只能借着这一瞬,捕捉到宴淮之眼中的杀意。
这个除夕夜他没有跨过,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五岁。
故事讲完,宴江还沉浸在震惊当中,时崤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宴江,脸上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意。
“我身不由己情有可原,但是阿浮,你知道他为什么有意拖延到二十九岁还不娶亲吗?”
宴江指尖一抖,心中突然跳出一丝极为不详的预感,下意识地回答:“不知。”
时崤那抹笑便咧得更大了,就像恶作剧得逞似的。
“因为……”他走近两步,低下头来,亲昵地与宴江鼻尖相对,“他是个断袖。”
“宴淮之喜欢我,喜欢得快要疯了。”
时崤说得很轻,却带着千万斤的重量,毫不留情地砸在人类头上。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宴江瞪大双眼、连呼吸都差点忘了的模样,自顾自笑得开怀。
他被这个表情取悦了。
甚至颇有闲情地,火上添油般侧过头轻轻在人类干燥的唇舌碰了一下,才继续开口。
“掉下去的那一瞬,宴淮之对我说:‘你的爱只会成为我成功的绊脚石,既然注定没有结果,贤弟不若先走一步,若有来世,为兄再好好爱你’。”
“本座也是直至近日想起旧事,才明白过来他这通话所为何意。”
时崤突然站直了身子,牵过宴江的手,将人带到画卷前头。
“他苦恋本座多年,始终不敢面对自己是个断袖的事实,已然成了心病,以至于一句玩笑,就真以为我对他也同样抱有龌龊之心。当下阵脚大乱,最后直接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他人头上,认定本座是阻碍他前程的绊脚石。”
宴江四肢僵硬,一动也不动地死死盯着画像,理智还在呐喊着如此荒谬之事不可轻信,潜意识里却已经信了大半。
宴淮之的妻子宴何氏,以宴家子嗣之嫡母的身份出现在宴家族谱、祖坟、祠堂中,却唯独没有出现在宴淮之妻子的位置上。据说,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祖先至死之时,心中仍将妻子之位为其他人留着……
他以前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面对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宴江不知该作何反应,乱糟糟地想了好多事情,才愣愣地转头看向鬼王。
鬼王仍然笑着。
“阿浮不觉得有趣吗?仅仅因为宴淮之的自作多情,本座就这么带着满身军功无辜冤死在异国他乡。”他这么说着,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怨恨,仿佛真的将此事当作普通趣闻。
甚至还有闲心腾出另一只手来搓搓宴江僵硬的脸。
把宴江的脸揉软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无措地开口:“先人虽已不在,但……一命偿一命,倘若大人心中仍有不平,便将我这条命取走吧。”
他好似还没完全冷静下来,眼睛仍旧瞪得大大的,仰起头来说话的模样显得格外单纯,与永远儒雅温和的宴淮之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鬼王眉毛一挑。
“这倒不必,本座只觉得他可怜。”
“但是死罪可免,活债,阿浮可得慢慢偿还……”
时崤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眼睛眯起,藏住了其中若隐若现的红光。
那扇门实在是太破了,只是被捶上几下,便哗啦啦地往下掉木屑,洒了人满头满脸。蔡立德呸呸两口吐掉,没有稍加冷静,反而越发激动,手上一刻都不敢停,依旧哐哐地砸着门。
——他原以为宴江窥见了他的心思才避而不见,然,方才田边上妇人的讨论给他提了个醒,这连续多日不见人也不见声,万一宴江病倒在家中了呢?他自己想起刚来找到爱梅村来之时对方那苍白虚弱的脸色,他不敢想象,若对方真是病到连应门的力气都没有,那这无人照料的十天,该是如何度过?
半炷香时间过去,屋内依旧静悄悄的,甚至在如此动静巨大的砸门声之下,也激不起任何活人的动静。蔡立德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目眦欲裂地死盯眼前门扉,咬咬牙,猛地抬脚踹去。
成年男子用尽全力一踹,力量绝对不会小到哪里去,屋内的木条门闩拦腰断裂,门扉打开,日光便顺理成章地照进门洞,灰尘纷纷扬扬。
没有人。
屋内简陋却整洁,狭小的一室一厅,一眼扫过去便看了个全,没有想象中的场景,更没有想见的人。
蔡立德站在厅中深深呼吸,一面环视四周,一面平缓方才的激动。厅中家具物件极少,一桌两凳三盏杯,与他十日前来基本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的变动便是角落边的小柜,上头现如今已是空空如也,原本的一对牌位与香炉都不翼而飞,唯独在台面上留下几道常年置物的痕迹,边上还洒落这几点香灰;桌上用空杯压了一副信笺,上书“立德亲启”,规规矩矩的字体,不难认出是宴江的字迹。
看不出一点意外的痕迹,更像是有序的撤离。
蔡立德按住胸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不上自己究竟是在庆幸还是失落,他站在原地,手上紧紧握成拳,直到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疼到心里去了,才浑浑噩噩地晓得动起来,上前一步去拾起信笺。
蔡立德整个人崩得紧实,展开信笺的手没有一丝抖动,看似格外冷静,却在草草扫过纸上内容之后,骤然间破了功。像被抽干了所有精神气,他失魂落魄地软倒在凳上,把信纸团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里,脖颈支撑不住沉重的头颅,只得任其死气沉沉垂在胸前。
沉默许久,才听见他颠三倒四地喃喃:“竟是连夜搬走,不是对我生厌,又是如何……”
啪嗒。
不知从何而来的水珠掉落在他的手上,通过指缝渗进掌心里,将那纸团上的墨迹晕染开来。
被引入幻象中的凡人无法察觉到任何异常,更不会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在几步开外,由一只大手死死捂住嘴巴,被迫观看这场悲伤又滑稽的独角戏。
这是一个交叠起来的空间,在真实的环境中用鬼力套上一层幻影,宴江与时崤所处是为真实,而蔡立德眼中的破屋,则是鬼王随意做出来的幻境。前者可以自由观测后者,而后者,却永远无法察觉到着其中的玄机。
“这人对阿浮可真是一片痴心。”时崤阴阳怪气地感叹,“阿浮见到他,好像也很是激动呢?”
宴江拼命摇头。几步外的蔡立德对他来说像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害怕地往后退,把自己更深地撞进鬼王的怀里,似乎是想逃避让自己无法接受的事实,又或者是逃离这种随时会被外人窥视到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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