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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嘉靖争皇位

雨林里的蚂蚁 著

其他类型连载

考研复试的路上出了车祸,一朝穿越回明朝,竟然魂穿成了边陲小村庄里地主家的放牛娃?年仅七岁,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谁知道原主竟然是正德皇帝的私生子!正德挂了,“八虎”之一的张永竟然来接自己回去继承皇位?此时此刻,嘉靖正在来北京的路上。看过《大明王朝1566》的朱丰表示,自己瑟瑟发抖。

主角:朱载酆,杨廷和   更新:2023-01-10 03: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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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朱载酆,杨廷和的其他类型小说《我与嘉靖争皇位》,由网络作家“雨林里的蚂蚁”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考研复试的路上出了车祸,一朝穿越回明朝,竟然魂穿成了边陲小村庄里地主家的放牛娃?年仅七岁,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谁知道原主竟然是正德皇帝的私生子!正德挂了,“八虎”之一的张永竟然来接自己回去继承皇位?此时此刻,嘉靖正在来北京的路上。看过《大明王朝1566》的朱丰表示,自己瑟瑟发抖。

《我与嘉靖争皇位》精彩片段

大明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早春的一个清晨,宣府城郊四十里处的刘家村里,今年七岁的狗蛋,正从地主刘员外家外院的牛栏里,牵出那头温顺的老黄牛,准备去村外小溪边放牛。

狗蛋早晨从厨房蔡婆子那里舀了半碗稀粥喝,本来还想再抢个窝窝头,却被老婆子拿着藤条赶出了厨房。

与其他典型的牧童不同,狗蛋几乎不会骑在牛背上唱歌。早早出门的农夫们总是会看见一个沉静的放牛娃摆着一张小大人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早啊,二爷爷。”

“哎——早,早。”老农笑着答应。

狗蛋与路过的村民打过招呼,继续安安静静地骑在牛背上,稳稳当当往村口溪流那边去。

老农笑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狗蛋的身世非常可怜:他娘是个逃荒的女人,大家只知道她叫杨氏。

七年前,衣衫褴褛的杨氏大着肚子,一瘸一拐来到刘家村,便要临盆了。

村里人好心收留了这对孤儿寡母。地主刘员外给杨氏安排了一间草棚,送了一条被褥,让她带着孩子在自家帮工。村里的几个善女人拿来了几只破碗,几个壮汉子帮忙犁了个围墙、垒了个灶,母子二人便在刘家村里安顿了下来。

在村民们的印象中,杨氏颇有几分姿色,初来时言谈举止也随性大胆。所谓寡母门前是非多,尤其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寡母。不少男村民都暗戳戳地想给杨氏她家小子当爹,不久便引来了一些纷争。

自那以后,杨氏便十分低调,轻易不与男人交谈,很快就淡出了村民们的视野,仿佛融进了这塞上山野干枯的黄土地一样。

当她再一次引起村民们的关注时,已经是六年之后了。

一年前,杨氏家里调皮捣蛋的野孩子狗蛋突然染了一场大病,连日高烧不止,眼见着人就不行了。

杨氏此时已经风姿不再,如普通村妇一般,挨家挨户乞讨给孩子看病。

十里八村的大夫诊断过,都说这孩子没救了,让准备后事。杨氏却坚持要救。

不少好心人的善女人都来劝她想开一点,“别花冤枉钱”,“别让哥儿受苦”等等,皆被这个疯女人赶出了门去。

很快,十里八村都知道了杨氏的事情,家家户户都像防瘟神一样防着她上门乞讨。

拖拖拉拉半个多月,每天流水一样的药物灌到奄奄一息的小孩儿嘴里,可小孩子依旧是出气多、进气少。

就当周围邻里都在数日子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孩子居然真给救回来了。可杨氏却积劳成疾,突然一病不起,半年之后撒手人寰。

……

老农看着牛背上走远的放牛娃狗蛋,心里面计较着这孩子还欠自己几十钱大子儿医药费,也不知道该怎么张口去说……

狗蛋骑着牛来到溪边,俯下身子拍了拍牛头,摸了摸牛角,脑袋里却在想着完全不同的事:

“这大明朝啊,为何不能给我点主角光环?”

“空间呢?系统呢?啥都没有让我怎么混?”

没错,这位狗蛋与原版的并不完全一致。他的身上,融合了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他的真名叫朱丰。

朱丰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成绩优秀的待业青年,正在准备考研二战。

今年顺利通过了初试,朱丰自信不已,豪情万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房子会有的,车子会有的!凯迪拉克,等着我!”

就在他去参加复试的路上,一辆凯迪拉克毫无预兆地向他冲了过来……

五百多年前的一个冬夜,大明的放牛娃狗蛋在疾病中死去。尽管杨氏为他耗尽了心力,可终究没能挽回他的生命。在原来的时空中,杨氏也因积劳成疾,于不久后死去。

大概是天地间阴阳交织出了差错。大明朝的狗蛋将死之时,五百年后的朱丰正巧被飞越在马路上。

电光火石之际,宇宙间出现了一个美丽的误会。

……

摸了摸自己凹陷的肚子,皮包骨般苗条的身材,这一世的朱丰倒是不用为减肥而烦恼。恰恰相反,如今的他还在努力适应纯天然、不加任何调味料的食品,以及饥一餐饱一餐的日常生活。

来到这个山村已经一年多了。

前半年,他一直在照顾病榻上的杨氏。杨氏这个女人让他想起了自己前生的母亲,虽然才二十多岁,但昼夜操劳的刻痕却早已布满了脸颊,头发间也泛起白丝。虽然拖着病体,但杨氏手中的活计却从来没有少过,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从未照顾过人的狗蛋手忙脚乱,却也更加熟识了杨氏这个女人。

“你以后就跟着刘老爷讨生活吧。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会在天上照看着你的……”

回忆起母子之间为数不多的对话,朱丰不由十分感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前世的父母。失去了自己之后,他们的痛苦该由谁来分担?

五百年潮起潮落,千万人来来去去,再见已是奢求。

由于融合了放牛娃狗蛋的情感,前世的父母、今生的杨氏,在脑海中交织在一起,渐渐难以分清。

朱丰时常在原主的记忆中,搜寻有关杨氏的片段。通过比较,朱丰很容易便发现了,杨氏这个女人与其他村民都不同。她读过书,还时常能说出一些很深刻的话。比如

“晴天不肯去,直待雨淋头。”

“莫待是非来入耳,从前恩爱反成仇。”

原主作为一个小童,自然听不懂这些,可作为一个成年人,朱丰却能发现,杨氏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此外,在记忆中,原主十分讨厌村里其他小孩给他的“野孩子”这个称呼,为此打了不少架。可当他试图向杨氏征询自己的身世时,杨氏却总是发怒,并不理他。

弥留之际,杨氏嘱咐狗蛋收好一枚玉佩,说这是传家宝,永远不要示人。

狗蛋捏了捏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玉,上面刻了一个“照”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朱丰隐隐察觉,这原主的身世,似乎有些不可轻易说出的秘密。

不过,在探索身世之前,要先想办法填饱自己的肚子。

……

白天放牛的时候,狗蛋儿会提着一把弹弓四处射杀鸟雀。等他再大一些,能拉得动步弓之后,也能获准带一把步弓出门。一为打猎,二为防身。

边塞上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总要学一些射术。狗蛋的射术主要是被饥饿和嘴馋给逼出来的。

像他这样的小杂役,清早能分半碗粥,过午一枚窝窝头,一日两餐,明明白白。逢年过节也只多得一块芋头而已。想要吃点荤腥,基本只能靠自己动手。

看见树上有一只小鸟在打盹儿,狗蛋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静静地靠近到射程范围内,悄悄摸出一颗石子儿,拉起弹弓,瞄准,射击……射偏了一点,鸟儿在惊吓中飞走了。

容不得他懊恼,机会只能慢慢等待。

原身狗蛋就是在这种环境中自然而然地掌握了打猎的节奏。作为穿越者,凭借着原身的记忆,朱丰很快也带入了角色。


狗蛋儿现在是个七岁小儿,无父无母,依傍着刘员外家讨吃食。他非常明白,在能独立谋生之前,自己必须紧紧抓住刘员外家的荫蔽。

现代社会,小孩子走丢了,或是失去照顾,只要主动联系派出所,都会“有人管”。可在大明,这一切理所当然的社会保障并不存在。

幼年失怙者,不论过程如何,最终的结局,要么是流落街头当乞丐,要么是被人贩子卖到大户人家当小奴,几乎没有其他可能性。

刚来的时候,朱丰也曾短暂幻想过那种一鸣惊人被当成神童,受大人物提携,衣食无忧、风流潇洒的剧情。可经过细致的观察,最终他认清楚了,这种剧情在现实生活中很少发生。

一来,这里的人们似乎并不需要他在索伯列夫空间中研究偏微分方程。

二来,他也不能让自己变成妖孽。

每晚搂着他睡觉的蔡婆子时常告诫他,要懂得对刘员外家感恩。若非刘家给了他头顶一片瓦,他现在已经饿死在山野之间,或是被鞑子掳走了。

“婆婆,那十八里铺是什么样儿的?你可去过?”每天睡觉前,狗蛋儿躺在蔡婆子怀里,都会问上一问周遭城镇的消息。

“那十八里铺老热闹了,卖包子的,卖馒头的,卖草席的,卖瓶瓶罐罐的,人山人海啊。等你长大了,婆婆带你去逛一逛。”

蔡婆子总是在鼾声如雷之前说些含糊其辞的话,然后搂着小狗蛋儿昏昏入睡。狗蛋对此十分抗拒,却无可奈何。

现在的他,连这座山村都出不去。

从蔡婆子的描述中,狗蛋知道了不少消息。最重要的当然是自己如今身处于大明朝。至于是哪个皇帝当政,他就不知道了。

不过,依照村里人的生活水平来看,这显然不是什么盛世,地主家也没多少余粮。

日倾西北,地转东南。倏忽间晌午已过,河边的老黄牛还在悠闲地吃草。

狗蛋掏到了一只鸟窝,窝里两只小鸟还不够塞牙缝,狗蛋并没有动它们。肚子已经咕咕直叫了,狗蛋不情愿地赶着黄牛回家。

路上回家吃晚饭的村民不少,村子里顿时炊烟袅袅。后世来看,此时大约下午两三点。此地是两餐制,人们清晨吃个早饭,下午吃个晚饭,日出而作,日落便息。

“去吧。”

从牛背上下来之后,狗蛋轻轻拍了拍牛屁股,那老黄牛便顺从地回到牛棚里。这个老家伙倒是悠哉悠哉,狗蛋不再看那老黄牛吃饱喝足后一脸满足的表情,只一溜烟跑到厨房,准备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吃食。

“狗蛋儿!狗蛋儿!”一个讨厌的声音传来,自然是地主家的小少爷刘盒子。“快来给俺揉揉肩,累死俺了。”

刘盒子如今正在村里的私塾读书,最近每日都吵着闹着要学骑马。

在狗蛋儿看来,这位刘盒子是个混世魔王熊孩子,时常来找他的麻烦,骂些野种之类的话。总之大人们笑谈时怎么说,小孩子撕逼时就怎么学。

狗蛋可不敢招惹这位刘盒子,能躲开时便尽量躲开,躲不开时也忍了。

刘盒子散学归来早,也不出去放纸鸢,直叫狗蛋帮他做大保健。

狗蛋无奈,只好笑脸相迎,接过刘盒子的书包,往自己肩上一跨,弓下身开始帮那小屁孩捏肩膀。

作为后世人的朱丰,哪里做过这种佣人的事。不过他如今寄人篱下,为了给自己少惹麻烦,为了顺利长大,基本的生存之道他还是懂得的。

“使点儿劲,你这跟挠痒痒似的。”刘盒子抱怨道。

“少爷,我肚子饿了,没啥力气。”

“哼,又犯毛病了!我看你这野种就是找打!”

说罢,刘盒子作势举起手来。狗蛋赶紧捂住头道:“少爷别打,我一定使劲捏你!”

蔡婆子这个时候笑着从厨房里走出来,端来一碗红枣茶,笑着对刘盒子说:“小少爷,先吃饭,吃完再让这小狗儿给你捏……”

“哼,不行!今天不给少爷我捏舒服了不准吃饭。”刘盒子倔强了起来。

狗蛋一听,心想,完了完了。一顿饭好几个杂役围着吃,不抢哪里还有得剩。

只听到一阵威严的咳嗽声,那刘盒子一听到便猴一样跳起来,赶紧低头站在一旁道:“老爷……”

狗蛋侧眼一瞧,却见刘员外这位天天黑着脸,半个月才从县城里回家一趟的人,今日居然回来了,不由感到一阵解脱。

“出入没个体统。”

刘员外正步走过刘盒子身旁,只冷冷撂下了一句干巴巴的话。

刘盒子低着头,默默吐了吐舌头。几人鱼贯走入厨房,蔡婆子已经在主桌上摆好了碗筷,只等主人一家上桌。

下人们自是去饭厅旁边的火房里吃,只不过乡下土财主家,伙房和饭厅之间并未分隔开,给人感觉是在一块吃。其实杂役们都只敢窝在伙房区域,一只脚也不敢迈到饭厅里。

狗蛋儿自然不会多事。刚穿越来的时候,狗蛋曾吃惊于这种鲜明到刻骨的阶层划分。不过久而久之,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好像原本就该如此。

在食物极度稀缺的环境下,任何穿越者的优越感都被饥饿击得粉碎,只剩下吃饱饭的原始欲望。

狗蛋非常担心自己将来的身高问题。毕竟在这环境下,缺衣少食再正常不过,他很明显有些营养不良。但这些都是现代人的考量。按照此时大明人的普遍看法,狗蛋儿这孩子投靠在刘员外家,算是转了大运,一辈子衣食有着落,长大后再混个掌柜的当当,就出息了。只要能活下去,没人再意是否营养不良。

这家共有三个女主人,一个老夫人,一个大夫人,另一个二夫人。主桌上的男人只有刘员外和刘盒子。刘家另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长男刘既和幺男刘盒为大夫人所出,次男刘然为二夫人所出。两个女儿均为二夫人所出,平日在老夫人院里养着,基本见不到。

刘盒的两个哥哥均为童生,如今都在宣化府城里的书院读书,只刘盒尚在村里的私塾念开蒙。

“狗蛋儿这野小子,吃得越来越多了。”

刘盒子眼睛朝狗蛋方向瞟了瞟,发现他正兴高采烈地与其他杂役争抢饭食,样子颇像一条狗。主桌上的一举一动,狗蛋都听得一清二楚。

“日子过得真快啊,一眨眼这狗蛋儿就这么大了。”大夫人叹道。

“是啊,也该给他寻个去处了,不然老好吃白赖地赖在咱们家。”二夫人酸道。

狗蛋立刻神经紧绷了起来,仔细听主桌上人关于自己前途的对话。

刘老爷全程一言不发,自顾自慢慢咀嚼面食和窝窝头,只有大夫人和二夫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回。

“这倒不着急。当初既然留了那杨氏,自然是要好事做到底,省得旁人说道。”大夫人说。

“地里的庄稼它就结这么多。家里的嘴往后是越来越多了。这样下去,大家岂不是要饿肚子?”

大夫人冷笑一声,高声唤道:“狗蛋儿,过来!”

听到有人唤,狗蛋赶紧丢下自己手里的碗,跑到主桌旁道:“夫人唤俺何事?”

大夫人拉过狗蛋,笑道:“狗蛋,咱们家里的粮食不够吃,看你食量大了不少,我家怕是养不起你了。你看这怎么办啊?”

朱丰心中一阵羊驼奔腾而过。

狗蛋面露为难,小声道:“夫人可是嫌俺吃得多了?俺以后一定少吃饭,多干活。日后那劈柴浇地的活俺也干得,夫人切莫要赶俺走啊……”

大夫人还没说话,只听二夫人冷笑一声:

“哼!小杂种,前番也是这般说辞,倒是逗得满桌子人笑得肚子疼,后也没见你多殷勤。如今却不能够了。实话跟你说吧,俺家粮食确实不够吃。看你这小狗儿脑子也灵光,与其留在俺家受饿,不如把你卖去城里,给那大户人家当小厮,也是条出路。”

粮食不够吃了?骗谁。

沉默一阵,满屋子人都憋着笑,等待那小狗子的哭求声。这就是刘家上下最近发明的新型娱乐活动,狗蛋在心中称之为“遛狗”。

狗蛋默默无语,嘴里突然蹦出一句: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满座皆默然。

大夫人首先打破沉默,惊诧道:“这小狗子在念叨啥呢,还挺顺溜的。”

二夫人问刘盒子:“盒子,这狗蛋在念啥呢?”

刘盒子摇摇头表示没听过。

这个年代还没有人编《唐诗三百首》,虽宋以后有《千家诗》,但多辑律诗绝句,也少为民间社学所用。普通社学中,儿童启蒙一般用《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也有学《蒙求》、《小学》、《日记故事》、《神童诗》等的,景泰年后又有《幼学琼林》流行,但这些都还没有流行到这偏远的小山村里来。刘盒子学过“三、百、千”,如今正在学四书,暂时没学过唐诗也属正常。

刘员外突然放下碗筷,抬头直视着狗蛋问道:“哪个酸文人那里听来的?”

狗蛋做害怕状,低头诺诺道:“听村里小孩散学后念的。”

刘家村的是附近十几里的大村,村里有个社学,社学里有个老童生教书,专门教附近十里八村的小孩子启蒙。虽说科举不考诗词,但那夫子要教授几首唐诗,倒也说得过去。

刘员外点点头,“诗词乃小道也。”摆摆手让狗蛋下去。

第二天清晨,狗蛋被告知不用去放牛了,收拾收拾准备去给县城里的大少爷做书童去。个中缘由,狗蛋自是心知肚明。

前番,大夫人一天到晚在刘员外面前抱怨,要给大儿子说亲。刘员外只说再等等,等过了院试再说,大夫人只好作罢。

过了几日,大夫人又不情愿了,推说大儿子一个人在书院读书辛苦,要找几个人照顾起居,闹得刘员外头疼不已。

狗蛋此次升职加薪,全赖刘员外受不了大夫人的唠叨。

一大早粥还没喝完,蔡婆子赶着狗蛋儿去那远近闻名的十八里铺赶集,准备给他买几尺土布裁衣服穿。

就因为吟了一句诗,经刘员外拍板,狗蛋终于要有个人模狗样了。

对于去赶集,不论是身体狗蛋还是灵魂朱丰都非常激动。

刚穿越来的时候,自己身上的衣着彻底击碎了朱丰这个后世人对于明代华丽汉服的美好想象。

狗蛋的衣着,不说和小叫花子差异很大,那也是完全相同:

头上顶着俩冲天揪,脑后披散如九天垂瀑,脏得又像泥地里滚过一圈的稻草。衣服是百衲衣,裤子遮不住膝盖,裤管上无数破口和补丁,全身只如裹了一层处处漏风的破床单。

在这刘家村里,要数谁家孩子最不讲究,那肯定非这个没爹没妈的狗蛋莫属。

放在五百年后妖魔鬼怪横行的社会里,这种穿着或许会被人们当成潮流,不过在大明朝嘛,人们向来是先敬衣衫后敬人的。

走过宣府城郊的村村寨寨,从没出过村的狗蛋这回看了个痛快。刘家村附近宣府辖区的地理环境,也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了起来:

原来宣府作为明初九边重镇之一,往北即是燕山余脉和长城。刘家村还在宣镇县城三卫以北,刚好在山麓河流的冲积平原上。一条甯川水自北向南,横穿山南几十个村寨,一路上,狗蛋远远可见芦花荡漾,水车吱呀,渔歌不绝。抬头北望,高耸的燕山横亘在无垠的大地上,调头南望,巍峨的雄城远远矗立,让人心生敬畏。有诗云:

甯水南流雁北征,

天生怪力拔雄城。

人道渔阳沦汉鼎,

此地先降李自成。

一路上,狗蛋兴奋得跳来跳去,蔡婆子则又拉又打。两人活像刘姥姥领着板儿去贾府访亲戚。

终于来到集市上了。清晨出门,此时日头不过杆,集市刚刚热闹起来。这集市不过是小半条街,在一个较大点的村社入口,有几间用作铺面的民房而已。

朱丰见惯了后世的人山人海,对于这种乡间草市颇为瞧不上眼,不过内心中七岁孩童自带的兴奋感依旧让他问东问西,嘴巴停不下来。狗蛋问一句,蔡婆子就答一句:

“婆婆,那是什么呀?”

“那是花边席,只有小媳妇才会睡的。”

“婆婆,你看这个好漂亮啊。”

“这是竹蜻蜓,专门骗你们小孩子钱的。”

狗蛋腹诽道:我的钱?放了这么久的牛,怎么从来没见过钱呢。

“婆婆,那是什么呀,闻起来好香啊。”狗蛋一闻到烧鸡的味道,腿都动不了了。

“别问别问,小孩子家哪有那么多话,快走……”

就这样逛着,蔡婆子终于在布摊前面停了下来。摊子上主要是灰布和白布,一点带鲜亮颜色的都没有。这也符合预期。在大明朝,鲜亮衣服不是谁都能穿的。青色阑衫只有秀才功名的人才能穿,红色、紫色、黄色的衣服,普通人怕是连羡慕都不敢。就连刘员外,日常不过一件灰白的儒服而已。

其实,集市上的人,却也不都穿灰白色的衣服,也有不少身着彩色衣衫的中年妇女,和一些衣着鲜亮的男人。大致可以猜出来,那些都是大户人家底下的奴仆。

一株松树孤零零矗立在路边。在松树下的茶馆门口,狗蛋注意到一个少年人,正边喝茶,边观赏集市的景致。

那少年目若中秋之月,面如隆冬白雪,眉如利剑,唇如丹砂,身披蜀锦,头戴玉冠,一眼望去,模样着实让人赞叹,在整个集市中鹤立鸡群。

不止狗蛋一人注意到这个少年,周围还有不少村民也瞥见这个仙童般模样的人,然后吃瓜群众们纷纷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赞叹道:

“小公子好俊俏啊,成亲了没有啊?”

“小公子是哪家的,怎么从前没见过啊?”

那少年慌忙起身,朝众人拱手道:“在下孙世芳,右卫人。今日来同窗家作客,同窗去集市上采买些礼物,我在此等候。路过,路过。”

“还是个读书人呢……”

众人在指指点点中散去,留下那小少年长须一口气,坐下继续喝茶。拿起茶杯时,他突然从人群中望见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孩儿,正好奇地看着他。

那小孩衣衫破烂,脸颊瘦削,浑身脏兮兮的,两只眼睛却黑亮,忽地扭头就钻进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孙世芳?狗蛋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两世记忆,都没听说有这个人,看来也不是历史名人,便撇撇嘴离开了。

回来的路上,蔡婆子捧着一匹布,一篮子菜,一摇一摆往回走。那走路的姿势颇拽,像个被压扁了的圆规。

狗蛋也累了,拖着步子低着头,显得心事重重。两人一路无话,等回来时,天色已将晚。却见刘家宅子里的下人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一问才知,原来是大少爷要回家了。


刘家的大少爷叫刘既,为大夫人韩氏所出,今年年方十七,正在佐近蔚县的暖泉书院读书。

宣镇文教虽不能与江南相比,但隶属北直隶,且塞上边城民风雄健,学风朴实敦厚,也算是人杰地灵,儒学昌明之地。

书院连着休沐十日,说是山长要给今年下场的士子们喘口气,大少爷便启程归家。在来信中,大少爷嘱咐家人,自己将携一位同窗共同回家,秉烛夜谈,探讨学问。

收到信之后,大夫人很高兴,命令家中仆役洒扫除尘,迎接客人。狗蛋一回来,便被管家安排,拿着一根扫把打扫前院。

虽已是早春时节,可风中还透着寒气。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萧然,却也孕育着生机。

忙了一个多时辰,狗蛋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随意从厨房里薅走了一个白面馍馍,厨房里烧水的婆子也没多说一句话。回到下人住的小院,狗蛋从井里提了一桶水,便进屋准备洗洗睡了。却见蔡婆子还在一盏油灯下正替他做衣服。

狗蛋顿时来了兴致,连忙凑上来看,被蔡婆子连连赶去一边。狗蛋只好乖乖洗脚,钻到被窝里取暖。

下房一夜灯火明,狗蛋撑着脑袋看蔡婆子裁衣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聊到深夜。

第二天一大早,狗蛋醒来的时候,发现炕边多了一件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看见这新衣服,以及过往两世无数个日日夜夜,狗蛋的眼泪不自觉就落了下来。

身旁炕已经凉了,蔡婆子已起,狗蛋赶紧擦把脸,把新衣服套上,鞋还没穿好,便往厨房里冲。

换了个崭新的形象,这狗子的样貌气质立刻不一样,厨房里的人大都没有立刻认出来,认出来之后哄堂大笑,纷纷调侃道:

“以后狗蛋儿就出息啦。”

“狗蛋,头上的虱子筛了没有,别到大少爷跟前去熏着人家。”

“去!你才生虱子呢,你全身都生虱子!”狗蛋硬气地顶了回去,装腔作势来到灶上,看见锅里还剩着一个窝窝头,赶紧先下手为强一把捞进了怀里。

“哎呀,不能直接塞到怀里!”蔡婆子看到了连连制止,笑道:“有新衣服穿了怎么还跟从前似的,狗改不了吃屎,就没那讲究人的命。”

狗蛋尴尬地将窝窝头从怀里拿出来,眼神依旧警惕地看着四周,独自躲在角落里,慢慢享用美食。内心不由感叹,真是入乡随俗啊。前世自己好歹也算个斯文人,如今习惯上已经斯文不起来了。

馍还没吃几口,便听到管家的传唤,叫狗蛋去大少爷跟前报到。狗蛋赶紧将剩下的馍塞进嘴里,随那管家屁颠屁颠往主院厢房跑去。刘家的男人们此时正聚集在这间厢房里待客,客人是大少爷刘既的同窗好友。

“这一科不论中与不中,都不打紧。你们年纪轻轻,多磨练一番,往后才能行稳致远。”

狗蛋耳朵尖,一下子就听见了刘员外不紧不慢的声音。他悄悄把脑袋探进屋去,想看看屋里都有哪些人,却被身旁的管家一把揪着来到了大少爷面前。

“老爷,大少爷,人已带到。”管家说完就下去了。

狗蛋赶紧下跪请安道:“见过老爷,见过大少爷。”

“咦?是你?”

一个少年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狗蛋寻声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竟然是昨日在集市上看见的那个衣着面貌出众的少年人,孙世芳。

孙世芳今年年方十岁,与刘既一样,也在暖泉书院读书。古人情商颇高,大户人家的子弟,小小年纪迎来送往分毫不差。在书院时,他便与刘既相厚,时常向这位前辈请教学问。已经是童生的刘既也很愿意提点这个小兄弟。

“怎么,克承认得我家这小童?”刘员外好奇道。

那孙世芳看了看大少爷刘既,却见刘既有些尴尬于狗蛋的出场,便道:

“哦哦,不认识,认错了。”

刘员外嗯了一声,转头对狗蛋说:“从今日起,你就伺候大少爷吧。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务必尽心尽力,往后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是要让自己往大少爷的心腹奴才上发展啊。狗蛋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说道:

“小人记住了,以后一定唯大少爷之命是从。”说罢,对着刘既转头便拜。

刘既日常吃住都在书院里,平时一个人惯了。如今家里莫名其妙给他安排了一个书童,着实让人不习惯。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摆摆手便让狗蛋一边去。狗蛋赶紧起身,站到大少爷身后。

屋子里的人继续谈天说地。刘员外捻须道:“我闻府尊大人乃兵部主事王季征的学生。听闻王主事素与杨按察相厚。”

孙世芳点点头,拱手道:“多谢世伯提点。”

刘员外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狗蛋听得糊里糊涂,什么王主事,杨按察,一头雾水。这倒不怪朱丰这个现代人没见识,初次涉及古代士大夫的人际关系,不花精力研究,自然找不到窍门。

刘员外一句话说了三层人际关系,只有本地士子才听得懂。

首先,这位杨按察名叫杨百之,字允成,算得上是宣镇本地的著名学霸。正德甲戌年(七年前)中了进士,在本地学子中颇有名气。不过士大夫圈子里的名气,对于狗蛋这个阶层的劳动人民而言,只有“无感”二字。

其次,这个杨按察是个刚直不阿的主。要说宣府同乡在朝中如今谁最炙手可热,那肯定非江彬江大帅莫属。可是杨进士就是不登江大帅的门,可见这位杨按察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喜欢什么样的文风。

最后,这届府尊大人是兵部主事王季征的学生,而王季征和杨按察是一路人。从学风的传承关系,大概也可以窥视一二。即将到来的院试,这文章该怎么写,说到这里,懂得人自然都懂了。

狗蛋虽然觉得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心有点累,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毕竟自己目前与士大夫阶层相距太远,多思无益。留个心眼,多听多看,也就是了。

……

接下来的几日,狗蛋鞍前马后做起了书童的工作。白天,刘既和孙世芳两人在探讨学问的时候,狗蛋会替他们拨弄炭盆,添茶倒水。两人一般而言无视狗蛋的存在,狗蛋也很自觉得不去打扰二人。

原以为书童是个轻松活,没想到既无聊又心累。主人不叫你,你就无所事事。后来,狗蛋干脆从刘既处薅了一本启蒙用书《千字文通释》,自己坐在厢房里慢慢翻,也算熟悉一下繁体字。

繁体字初看起来很吃力,有些字不认识。不过连蒙带猜,还是给他通读了下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上一世没有了解过中国传统文化的朱丰,立刻在心中欣喜了起来。

“这《千字文》读起来还挺顺口的嘛。”

不知不觉,朱丰已经翻了好几页,嘴里念念有词好一阵,颇为忘我。等他抬起头的时候,不觉背后一阵冷汗。

原来那刘员外正一声不响,默默站在他面前,一脸妖异地看着他。

刘员外不会想到,这个小童将要带给他的惊异之事,远不止于无师自通这一点。京城中正在发生的一场变故,将彻底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狗蛋赶紧合上书页,起身恭敬站好。

“何处认得的字?”刘员外坐定之后,面无表情,缓缓问道。

“回老爷的话,在社学窗下偷听的。”

刘员外长舒一口气,缓缓点头道:“《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可知是何意?”

狗蛋内心里猛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眼眶中产生了湿润的感觉,似乎想要立刻答出这句话的含义:天体运行的规律是客观稳健的,做人也应该利用这种客观性来强健己身,以实现永不停息的生命力。

不过,狗蛋强压下自己过度泛滥的不切实际的渴望,低下头红着脸蛋儿说:“小人不知。”

“孺子可教也。”刘员外捻须缓缓道。

过了几日,大少爷刘既要回书院了。作为书童,狗蛋自然是要跟着去。刘员外给宝贝儿子雇了马车,刘既和孙世芳同坐车内,继续探讨书中精深微妙的学问。狗蛋则与车夫一起,坐在前头驾车。

刘盒子非常嫉妒狗蛋能够与大哥一道去书院生活,更加嫉妒这几日陪他大哥探讨学问的那个同窗孙世芳,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弄得刘家人都特别不好意思。

狗蛋心中算了算,这刘盒子已经十二岁了,还在社学里读四书,而那孙世芳才十岁,已经进书院,今秋准备就要下场考县试了。

人比人,气死人。

狗蛋心里默默念叨,刘盒子好歹还是地主家的少爷,自己可是彻头彻尾的底层群众啊。大明朝的三六九等,他一个七岁小童无力改变,只能慢慢长大,顺势而为。

一行人从刘家庄出发,往南向宣镇缓行。狗蛋是第一次坐马车,迎面而来的料峭春风让人不禁瑟缩,但明媚的春阳又把人晒的暖暖的。正是乍暖还寒时候,狗蛋晚上睡得并不踏实,这时候让风一吹,反倒有些清醒了。

车行半日余,宣府城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与那日去集镇上远远望见的雄城不同,眼前的高达数丈的宣府城墙更加巍峨壮观、坚不可摧。靠近城墙的大片空地则是边军操练的教场,只是此时并未见有兵卒操练,只见三三两两的行商在树荫下赌博玩骰子,商贾不绝,一派太平景象。

狗蛋一行的目的地在蔚县,尚在宣镇以南几十里,故今日且在宣府城里找个客栈歇一晚,明日再出发。这暖泉书院是宣镇周遭历史最悠久的书院,以镇中有一汪不冻的泉水得名。书院收录极严,却子弟众多,桃李天下。刘既能进此书院读书,可见是有真才实学的。

话分两头,就在狗蛋一行人回书院的当天,刘家村却来了个神秘的客人。

此人身着锦缎,腰挂金刀,剑眉鹰目,英武不凡。出来侍弄田地的村民们,一看便知来人是个当兵的大人物,皆不敢有丝毫忤逆。

“军爷来咱们刘家庄有何贵干啊?”老农刘二爷放下手里的锄头,拱手问道。

“有劳老丈,我是来寻一个姓杨的女子。那女子大约七年前来到刘家庄,当时应是身怀六甲。不知老丈可识得此人?”那军官颇为客气。

刘二爷立马反应过来:“哦,知道,知道。你说得不就是杨氏嘛。那小娘子七年前大着肚子来咱们刘家庄,还是俺家小子给她垒的灶台嘞。”

军官大喜道:“不知杨氏现在何处,老丈可否领我前去找她?”

老丈叹气道:“哎……军爷来晚啦。那杨氏早在半年前就撒手归西啦。”

军官不由露出失望的表情,不过还是坚持要亲自查验一番,便要求道:“恳请老丈带俺前去那杨氏的坟头看一看,事后必有重谢。”

老丈呵呵一笑,道:“俺带你去就是了。”

说罢,刘二爷便领着那军官朝杨氏坟头走过去。周围的农夫农妇见有好戏上来,纷纷来了精神,一道跟着过去,一路上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那杨氏的坟头还是她小子狗蛋立的呢。”

“狗蛋如今出息啦,给刘员外家大公子当书童,往后可不就是要出人头地了嘛。”

“是啊,杨氏泉下有知,可以安息了。”

军官听者村民们的话,好奇问道:“莫非,那杨氏的孩子还活着?”

村民们立马回答:“那肯定活着啊,活蹦乱跳的,多亏了刘员外一家菩萨心肠……”

村民话还没说完,军官立刻神情激动道:“那孩子现在何处?快带我去见他。”

村民们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皆笑而不语,只领着军官快步朝刘员外家走去。大家似乎都看懂了其中的关系,并光速脑补完了剩下的剧情:

狗蛋他爹来寻他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叹了一句:“哎——造孽啊。”

.

再说狗蛋一行要在宣府城中歇息一夜,顺便在城门口喧闹的大街上逛了逛。

这是来到大明之后,朱丰第一次逛城市,也是狗蛋出生以来首次逛城市。笔直的街道旁遍植垂柳,络绎不绝的行人来来往往,吆喝声不断。路上行人们穿着各异,衣冠服饰明显比乡下人要鲜亮一些。店铺鳞次栉比,建筑古朴大方,着实有些惊到了后世而来的朱丰。

这,明显胜过北上广……的城中村啊。朱丰给了这座美丽的城市一个极高的评价。放在后世,如此古香古色的城建,才从灵魂深处契合一个华夏人的审美观念。

狗蛋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好壮观啊……好漂亮啊……”引得大少爷刘既连连侧目,却又无可奈何。

孙世芳好心提醒道:“狗蛋儿,跟着你家少爷出门别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狗蛋方才意识到自己给大少爷丢了脸面,立马住了嘴,又用眼神瞟了瞟孙世芳表示感谢。孙世芳淡淡一笑以示回应。

书童的日子大体还算愉快。大少爷刘既从不主动要求狗蛋做什么,至于分内工作,蔡婆子在临行前已经反复叮嘱过狗蛋了,不外乎每天晚上给大少爷提水,早上去饭堂给大少爷打饭,过后处理一下马桶,再替他洗一洗每日换下来的衣服。总之一句话,要让大少爷用功读书,不要为生活琐事分心。

后世提倡的职业素养,朱丰还是很尊重的。于是在客栈下榻之后,狗蛋便鞍前马后给刘既和孙世芳整理床铺,打水,忙了半个时辰才得歇息。狗蛋和马车夫挤一挤在下房里凑合一晚,而两位少爷则在上房继续秉烛夜谈,探讨学问。

对于他们的学问,狗蛋这几日也听了几耳朵,不过都是些八股如何破题,起承转合有哪些技巧之类的枯燥内容。狗蛋也不知道,这么枯燥的东西,这俩怎么还能讨论的那么津津有味。

“田伯,你是宣府本地人吗?”晚上睡觉前,狗蛋同坐一路的车夫田大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俺本是山东人,年少时便参了军,入了团营,后来被调给了张大帅,驻扎在宣府打鞑子。二十多年前鞑子破关,俺还上了阵。多亏张大帅勇武,才把那鞑子给赶跑了……”

狗蛋问道:“那田伯你怎么来赶马车了?”

“后来张大帅被调走了,俺年纪也大了,就从军里退了下来。朝廷顾念俺上阵有功,赐了田宅银两。俺也不会种地,就把田赁出去,用那抚恤银买了一匹马车,糊弄糊个口呗。”

狗蛋倒是一路上向田伯问清楚了,这个张大帅名叫张俊,是宣府前卫本地人,乃军中一员悍将,几年前方才卸甲归田,告老还乡,于前年在家中病故。

“张大帅病逝后,老小儿俺还去他灵堂上祭拜过。不过他那家人子弟都当俺们弟兄是来吃白食的,撒了一吊钱,便让俺们这些丘八滚蛋了。”

狗蛋装作听不懂,又问:“田伯,能不能给俺讲讲张大帅打鞑子的故事?”

“好啊!想当年那鞑子入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多少良家小娘子被掳走,多少壮汉子被射成了刺猬。百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朝廷调来了张大帅……”

……

次日一大早,狗蛋便醒了,头还有些昏昏沉沉,先自从客栈火房里杳了一盆水去到刘既住的上房,发现大少爷还未起床,便搁下水盆,又跑到街边买来了几个烧饼。

就在他从大街上回客栈准备叫起大少爷时,却见客栈堂屋里整整齐齐站着十几个人,车夫田大伯、大少爷刘既、孙世芳也在列。离谱的是,远在乡下的刘员外居然也一脸严肃地站在客栈大堂上,还顺带着不少刘家庄的村民。

村民刘二爷兴高采烈地对狗蛋喊道:“狗蛋,你爹来找你啦!”

狗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顺着刘二爷的目光,却见人群中之站着一个衣着服饰像是电视剧里锦衣卫一样的人物。

“爹?”


却说大明京师如今正是满城风雨。当今圣上,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南巡归来后一直龙体欠安,拖拖拉拉半年多。正月里郊祭时突然吐血不止,之后两个月病情越来越恶化,眼见着人就要不行了。

“杨大人,太医已经没辙了。请内阁拿出两万两银子,在乡间招募名医为皇上救治吧……”司礼监秉笔太监,代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彬在内阁中垂泪道。

内阁首辅杨廷和神情肃穆,捻须不答。

“杨大人!皇上还年轻,这病只要医治得当,怎么会看不好?”魏彬急道。

杨廷和终于张口答道:“可先张榜晓谕乡里,寻觅名医,看看有谁揭榜。”

魏彬冷哼一声,道:“那银子呢?”

“银子自然要批……不过,魏公公,陛下并无子嗣。”杨廷和眼神向左右微动,身旁内阁的属官皆会意,纷纷鱼贯而出。待所有人出去后,内阁班房中只剩下魏彬和杨廷和两人。

杨廷和起身,朝魏彬拱手道:“魏公公,你可知我意?”

魏彬脸色有些发白,立刻恭敬答道:“一旦皇上有个三长两短,这朝中局势要尽托付阁老了。只是皇上并无子嗣,这该当如何是好?”

“自然是以伦序选择新君了。此事还要太后首肯。”

“杂家明白了。”魏彬点点头,拱手离去。

紫禁城西苑太液池畔的豹房内,病榻上的正德皇帝一脸平静,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他的身边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哭丧着脸哀嚎道:

“皇上,文臣欺负您,宦官欺骗您,太后也欺负您啊!皇上,现在连太医都不肯给您好好看病了,儿子这该如何是好啊。”这个哭号之人,正是正德皇帝的宠臣,被镇国大将军朱寿收为义子的边军将领江彬。

“哼……”皇帝难得轻轻哼了一声,嘴角露出一抹惨然的笑。

“皇上!皇上您是有子嗣的,我以前听钱宁那个狼心狗肺的提过一耳朵,说是当年有个花魁娘子叫杨巧巧,她明明怀上了皇上您的龙种,可却自行逃出了豹房。皇上,咱们找找吧,您可能子嗣尚存啊。”

正德皇帝摆摆手,示意江彬不要再说了。

“她既是想逃,就随她去吧,不必寻了。朕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继承这个皇位。”

“皇上……”江彬跪伏于地,哭泣不止。

“皇上,内阁不肯批条子,还妄议要另选新君!”魏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急急忙忙地脚步声随着一个大马趴戛然而止,接着就是一阵“哎哟,疼死杂家了。”

等到魏彬灰头土脸进入殿内,却见朱厚照惨惨白的脸上憋着一丝嘲笑。

“皇上恕奴婢失礼。实在是那内阁的杨廷和太过不近人情。皇上还在这儿呢,他就敢说大逆不道的话。皇上,您一定要治他得罪啊!”

江彬脸都黑了。每次自己在皇帝面前表忠心的时候,这帮阉人都要跑过来横插一脚。不过魏彬说的话,却让他立刻胆战心惊。

杨廷和要另立新君?!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涌上江彬的心头。

……

仁寿宫后堂的小佛堂内,慈寿张太后正跪在一尊佛像前敲着木鱼。青灯古佛,木鱼丁丁,四周只有几名尼姑相伴。

一个老太监提着一篮子瓜果来到佛堂,也不顾张太后,正在礼佛,便笑道:“奴婢见过太后。广东上贡了一批瓜果,听说是养在盆里,走水路送到京师正好成熟,也真是难为他们了。奴婢见了,这就赶紧给太后提来。”

张太后听见来人的声音,并不意外。放下木鱼后,这位华贵的老妇人语气冰冷:

“张永,别绕圈子了。杨廷和怎么跟你说的?”

张永赶紧跪下答道:“迎立兴王。”

张太后仰起头,含泪叹道:“张永,你是宫里的老人了。你说说看,哀家和皇帝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张永平静道:“皇上乃先帝独子,从小娇惯,性格跳脱,不服管束。太后青春丧偶,耽于哀痛,在皇上即位之初,并未给予任何支持。”

“这么说,哀家也有错?”

“民间有句俗话,叫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张太后冷笑一声,转身面对佛像,不再理会张永,只撂下一句:“你回去转告杨廷和,这事儿哀家不管,让他自己去讨皇帝的圣旨。”

张永赶紧跪下苦求道:“太后娘娘,如今已经是危急存亡的关头了。那江彬手握边镇重兵,提督威武团练营,不可不防啊。陛下无子,收江彬为义子,赐国姓。若是他江彬真要谋反,京城内外,无人能挡啊!”

张太后一动不动,只有均匀的木鱼声。

张永以头抢地,哭道:“祖宗基业,全在太后手中了。”

张太后依旧不动如山。

张永皱了皱眉,转身离去。

走在西华门的路上,张永心事重重,步履沉沉。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张公公,嗨,张公公走得好急啊。”

张永吃了一惊,转头来看,果然是平虏伯江彬。

“江伯爷伺候皇上辛苦了。”张永拱手道。

“我等臣子份内之事,谈何辛苦。”江彬哈哈大笑,一手搭在张永肩上。见张永微微皱眉,江彬邪魅一笑,道:“张公公提督九门,莫不是怕江某人造反吗?”

张永呵呵了几声,压低声音道:“皇宫大内,伯爷莫要玩笑。不如你我兄弟出去喝几杯,如何?”

江彬将手放下来,退后半身,恭敬道:“正有此意。”

京师初春的夜幕弥漫着风尘的味道,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里,几名舞女正踏着节奏扭动曼妙的身姿。羌笛与琵琶合奏,不时传来异域风雷之音。江大帅听着这淬炼战火的西域舞曲,表情甚为沉醉。张永则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张公公,皇上百年之后,若无子嗣,该当如何?”

张永闭眼不答。

江彬见状,只冷笑了一下,继续吃菜。一口酒咽下,江彬又问:

“张公公,若是那杨廷和真的迎立了兴王,以尔等‘八虎’之名,试问天下仁人志士,谁不想除之而后快?”

张永冷笑道:“伯爷如今居然替我等阉人考虑了,怎么不替你自己考虑考虑呢?如今你有不臣之心,天下皆知。待到新皇登基的那一日,试问将军该如何自处?”

江彬笑道:“你我如今俱为一根线上的蚂蚱。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动弹不得,实在教人恼火啊。”说罢,又一口苦酒下咽。

江彬的话微微触动了张永,使张永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在正德朝,宦官与武将的作用是一样的,都是正德皇帝用来与文臣分权的棋子。

既然是棋子,就要时刻做好为正德皇帝陪葬的准备。他们是一群“动弹不得”的人,因为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正德皇帝。一旦脱离了皇帝的权威,那些掌握着朝廷的实权派大臣们会立刻将他们撕碎。

事实上,不论是张永、谷大用还是钱宁、江彬,每个人都背着皇帝无数次向杨廷和等文臣们示好过。或许在他们如日中天的时候,朝臣们会与他们和颜悦色,甚至称兄道弟。可是真到了改朝换代的那一天,他们依旧会被视为正德皇帝的打手而遭到清算。

江彬夹了一筷子牛肉到张永的碗里:“既然如此,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何不握手言和呢?”

张永的脑袋正在飞速转动。

江彬能有什么破局之道呢?谋反?不可能。江彬手里的军权只是名义上的,是朝廷的合法性赋予了他兵权。一旦他造反,那就是乱臣贼子,不可能指挥得动那么多大军。一旦杨廷和说动太后做主,选定新君临危即位,江彬的权力也就土崩瓦解了。

看来,还是得投靠文臣,至少保一条命啊。

张永并没有动筷子。

江彬见状,不再兜圈子,压低声音对张永直言道:“皇上在民间尚有子嗣。”

张永的眼珠立刻睁大了起来,满脸惨白地看着江彬,头上冷汗直冒。

“真的假的?”张永悄声问道。

江彬低声笑道:“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肯认。如此乾坤再造之功,末将就只说与公公一人而已。

张永的心脏快速地跳动了起来。半晌,张永一口闷酒下肚,道:“杂家是陛下的奴婢,自然不能看到陛下的骨血流落民间,失去皇位。”


三月初十,天气肃杀。豹房之内,一片萧然。

正德皇帝还吊着一口气。

他似乎是这个时代的中心,却又像一个毫无干系的局外人。周遭的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除了他一个人躺在病榻上,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视角,静静观察着这个他自以为参透了,却又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大明王朝。

“太后怎么说?”正德皇帝语气平静,声若游丝。

“回皇上,太后说再问问杨大人的意见。奴婢又去了一趟内阁,杨大人说届时会差礼部右侍郎顾清卜选一处山陵。”

皇帝微微点头,吩咐道:“传蒋冕。”便摆摆手,示意答话的司礼监太监温祥退下。

……

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正襟危坐。从太医每日的请诊来看,皇帝就在这几日了。

想到这位皇帝朱厚照,杨廷和的感情十分复杂。从朱厚照幼年时,自己就是东宫侍讲,是太子的老师。当时的朱厚照十分乖巧,上到皇帝,下到朝臣都对他寄予厚望。

可惜后来,弘治皇帝英年早逝。正德冲年即位,个性未稳,受到宦官蛊惑,便向着昏君的方向一路狂奔。

正德皇帝,仿佛就是自己雕刻坏了的一件艺术品。

此时此刻,内阁阁房内还有三个其他阁臣,排序分别是华盖殿大学士梁储,谨身殿大学士蒋冕和武英殿大学士毛纪。

杨廷和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仔细思考着内阁未来的布局,以及朝中未来的人事安排。在内阁中,排名第四的毛纪是自己的跟班,次辅梁储则是一只谁都不得罪的老狐狸。真正难搞的是排名第三的蒋冕。

蒋冕是三朝老臣,资历并不逊色于自己,且与自己一样从前是东宫讲读,算的上是今上即位之初的基本班底。

虽然杨廷和与蒋冕关系一直很和谐,且在对抗佞幸与宦官上有共同的志向和利益。不过,从任何角度来看,蒋冕都不可能像毛纪一样,唯自己马首是瞻。

至于朝廷六部,目前除了一个老好人毛澄算是亲自己的以外,其他人都不算自己的人马,甚至还有一些政敌。

杨廷和最大的政敌要数吏部尚书王琼。此人才干了得,军功出众,一听就是正德皇帝喜欢的臣子。至于其他人,户部尚书杨潭、兵部尚书王宪、工部尚书李遂都属于独立山头,相较于自己,更反而亲近王琼。至于刑部尚书张子麟则是个一心断案的技术官僚,与党争无涉。

作为三朝元老,杨廷和在朝中自然也有一批自己的人马。不过要想将自己人安插在重要岗位上,还需等待契机。

想到这里,杨廷和的目光瞥了撇西苑太液池的方向。契机稍纵即逝,就在这几日——而抓住机会的关键点,只在于太后。

“见过各位大人。麻烦通传,万岁爷有旨,宣大学士蒋冕豹房觐见。”来人是司礼监的太监温祥。

蒋冕听到消息,立刻从班房里出来,却见温祥正在与杨廷和搭话。

蒋冕上前道:“温公公,不知陛下传唤所为何事啊?”

温祥恭敬道:“万岁爷与阁老要谈的,自然是国家大事。杂家没眼界,怎们会知道呢?”

蒋冕的嘴皮笑一笑,便领着几个仆役,撇下温祥独自朝西苑而去。

……

与此同时,诏狱之中,一个身披斗篷的老人穿行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直至一间普通的囚房。

“开门。”老人正是张永,他今日来探望的是曾经在大明朝权倾一时的狠角色,前锦衣卫都指挥使钱宁。

张永走入牢房的时候,钱宁状若疯癫,神神叨叨。可当张永将自己的斗篷撤下时,钱宁混浊的双眼顿时清澈了起来,闪现出无数渴望。

“张公公,是不是皇上让您来找我?”钱宁急迫地问道。

“是,也不是。”张永答道。

钱宁愣住了,疑惑不解的望着张永,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钱宁,杂家向你问话。你要是答得好,杂家便有本事将你给捞出来。若是你答得不好,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钱宁不顾手脚上沉重的铁铐,赶紧跪好道:“公公问什么,末将就答什么。”

张永点头,只问了六个字:“七年前,杨巧巧。”

钱宁吃了一惊,眼球飞速旋转,抬头问道:“此事,公公如何得知?”

张永不答。

钱宁自然明白张永的态度,便老实交代:“是陛下让末将赶那女子走的。末将不敢违逆陛下的意思,又恐他日陛下反悔,便私自做主,将那女子安置在西山龙泉寺中。后来,皇上果然要寻那女子。末将去寻时,却已是人去楼空。”

“你可知那杨巧巧去了何处?”

“末将不知。”

张永失望至极,却有一丝狐疑,便问道:“皇上是如何认识那女子的,又为何要将她赶走?”

“末将只知,那女子诗词才艺极佳,乃万花楼的头牌花魁。那段日子,皇上正为了罪己诏之事恼火。末将为逗皇上开心,便带着皇上逛那万花楼。谁料皇上一首艳词技压群丑,出手又阔绰,自然摘得美人归,藏于豹房之内,宠爱至极,以至于旁人都称呼那女人叫娘娘……至于后来为何要赶她走,末将也不清楚。想是那女人得罪了皇上?”

出了诏狱,张永命车驾急速向西山龙泉寺驶去……

.

“回皇上,那张永自诏狱出来,便披着斗篷,往那龙泉寺去了。”正德身旁的小宦官垂首低声道。

皇帝闭着眼睛,不做任何表示。那小宦官见状,自觉压着脑袋退了下去。

待小宦官退下后,站定三丈远的蒋冕立马上前,叩首便拜。“臣蒋冕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皇上。”蒋冕提高了音量。

皇帝还是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皇上!”蒋冕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度,可仍旧得不到正德皇帝的任何回应。蒋冕将头抬起来,见正德面黄如蜡,毫无血色,一动不动,不禁大悲哭道:

“皇上——皇上宾天了……”

“朕还没死呢……”朱厚照突然睁开眼睛,将头转过来,直直看着蒋冕。

“哎呀!”蒋冕吃了一惊,赶紧止住哭嚎,叹道:“皇上吓死老臣了!”

皇帝安慰道:“蒋师傅,你就放心吧,朕定然比你先走一步。”

蒋冕又哭天抢地起来:“皇上这是要逼死老臣啊。皇上若是有个万一,可叫老臣怎么活得下去啊……”

朱厚照不想再听蒋冕的哭嚎声,便摆摆手。一个宦官立刻高唱:

“蒋冕接旨!”

蒋冕立刻止住啼哭,条件反射道:“臣蒋冕接旨。”

等了半天,却没有听见那宦官接下来的唱词。蒋冕心中有些疑惑,依礼制却不敢抬头。

“蒋阁老,快接旨啊?”宦官提醒道。

蒋冕抬起头来,才发现皇帝已经将两卷圣旨准备好了,由宦官捧着,就等蒋冕伸手来接。蒋冕赶紧伸出双手,宦官便将两卷圣旨递给了蒋冕。

蒋冕告退后,朱厚照瞟了瞟,地上已经印出了两道水印。勃谢汗流浃背,不外乎此。

正德皇帝闭上眼睛,如今世间已无留恋之事。

此生富贵无极,又捉襟见肘。权势无两,又受制于人。威服四夷,却不得人心。随心所欲,游历万方,均始终不得心意、困于牢笼。到临了,连一个称心如意的交托之人都没有,他也不知道这辈子争的到底是什么。

四日后,正德皇帝朱厚照崩于豹房。史载其临终遗言为:

“朕疾不可为矣。其以朕意达皇太后,天下事重,与阁臣审处之。前事皆由朕误,非汝曹所能预也。”


“爹?”

“哎!”

刘二爷抢先答应,显得迫不及待且非常开心。“知道叫爹就好啊……”说罢,刘二爷眼中渗出了一丝泪水。其他村民们也纷纷点头叹息,如此大团圆的结局,村民们都非常满意。

那个军官看起来有些尴尬,一言不发,狗蛋则眨巴眨巴一双水灵灵的纯情大眼睛,直勾勾望着那军官,内心中的无数个问号,在一阵羊驼奔腾过后逐渐浮起。

这人是谁?为什么现在来找自己?

难道说,杨氏是某个大户人家少爷的相好?怀了人家孩子之后,家里不认,被赶出豪门?结果多年来那位少爷一直痴情未了,终于等到保守又封建的大家长过世之后,便来领自己回家?

上一世从小深受某瑶剧荼毒的朱丰在内心里不厚道地笑了。天雷滚滚啊,这也太狗血了。

不过狗蛋的表情很到位。冷静,矜持,不主动、不拒绝、不表白。毕竟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后妈是谁,异母兄弟怎么办,以后的家产怎么办……

于是村民们期待中的父子二人相拥而泣的大团圆场景并未出现。

刘员外咳嗽了一声,于是现场安静了下来。“咱们还是先回刘家村,不管什么事儿,咱们回去之后慢慢说。”

刘二爷赶紧接话以维持气氛:“对,对,咱们先回家。慢慢说,慢慢说……”

一行人前后共有三辆大马车,刘员外又雇了一辆,专门给狗蛋和那军官独处。刘既还在犹豫是否要跟着回家,刘员外沉着脸朝他瞪了瞪,示意立刻跟着自己回去。刘既无奈,只好与孙世芳依依惜别。

“刘兄,既是贵府的喜事,弟不便打扰,他日必定登门致意。”

“书院那边请假的事,就拜托兄弟了。”

.

马车一路上下颠簸。人生第二次坐马车,这次,狗蛋坐在车厢内。

身旁的军官面色严肃,狗蛋尝试着把屁股朝他挪了挪,将身体靠在他身上,那军官却立刻紧张了起来。一种距离感油然而生,狗蛋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狗蛋重新坐好,直视前方,心中隐隐有些失望。调整好气息之后,狗蛋的面色依旧云淡风轻。

“你是何人?所为何事?”狗蛋轻声问道。

“臣乃锦衣卫百户何间臣,特来接殿下回京。”

狗蛋惊异地转过头来,直直地望着那人。为了确认自己刚才没有听错,狗蛋再一次试探地问道:

“我是谁?”

“殿下乃当今皇上的长子。”

深吸一口气,狗蛋继续问道:

“当今皇上又是谁?”

“当今皇上,年号正德,名讳朱厚照。”

朱厚照?!狗蛋的脑仁有点嗡嗡直响。他机械地从怀里掏出那只杨氏给他的玉,上面确实刻着一个“照”字。现在,他终于明白这个字的含义了。

那军官瞥见了这枚玉佩,神色立刻激动了起来,纳头想就拜。不过车厢内的空间狭小,容不得他做出大动作。于是军官抱拳颤声道:

“果然是殿下!皇上无子,朝廷上下无不期盼着殿下回朝!请殿下随臣立刻回京,承继大统!”

“继承,大统?!”

狗蛋再次深吸一口气,并未做出任何表示。一张熟悉的脸,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陈宝国。哦不,嘉靖皇帝。

在准备考研时候的那段凄风苦雨中,《大明王朝1566》是他为数不多的调剂品。为此,他特意去查询了有关嘉靖皇帝的历史,自然知道一个基本史实:

正德无子,嘉靖兄终弟及,承续皇位。

即位之后,嘉靖在大礼议事件中打败了杨廷和,任用张璁,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嘉隆万大改革。不过好景不长,嘉靖十年以后,皇帝便迷恋修道,失去进取之心,扶植严嵩,杀害夏言,造成了北虏南倭、家家干净的被动局面。明朝国势进一步衰退下去。

“皇上的身体,现在还好吧?”狗蛋轻声问道。

“回禀殿下,皇上病重,恐难长久了。”

直至今日,狗蛋才终于彻底弄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时代背景。这些信息一般掌握在官员和士大夫们手中,对于偏远地区的底层群众而言几不可得。

从马车上下来后,狗蛋被刘员外和锦衣卫百户何间臣护佑着,走进了刘家大宅。刘家开正堂,何百户将狗蛋扶到堂屋主座上坐好。由于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狗蛋全程瘫软着,如提线木偶般任由别人操弄。

主屋之中只有何百户一人站在狗蛋面前。眼前局势不明,狗蛋不知道是该答应这个百户,还是该另谋出路。

“殿下,莫要迟疑了,赶紧随臣上路吧。”何百户单膝跪在狗蛋面前。

朱丰前世曾经历过电话诈骗。制造一种紧迫感,使得对方失去思考的能力,这是一种最基本的说服手段。

“若我不走,会如何?”

何百户抬起头来,脸色中的恭敬之情少了几分。

“殿下若不走,莫将也无它法,只能上报说杨氏已死,杨氏当年所怀的孩子并未活下来。”

狗蛋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总之,何百户的任务是寻人。如果人寻到了,自然要带回京师,可若人已经死了,便不干他的事了。

所以,狗蛋如果不愿回京,则何百户为了摆脱罪责,只能谎报说人已经没了。

何百户的话合情合理。其言下之意乃是告诫狗蛋,过了这个村,往后就没这个店了。

狗蛋并不信任何百户,原因很简单:正德皇帝既然知道有自己这个孩子流落民间,为什么不早来寻自己呢?当时不愿来寻自己,死前倒要派个百户偷偷摸摸找自己回去继位,这完全说不通。

所以,何百户不是正德皇帝派来的。

那会是谁派他来的呢?杨廷和吗?狗蛋的历史知识有限,并不清楚正德末期朝廷中的各方势力。于是,他问出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是谁派你来接我的?”狗蛋问道。

“自然是皇上了。皇上对殿下关爱之至,以至于忧思成疾。只要殿下能够及时回京,皇上说不定一高兴,病就好了!”何百户笑道。

狗蛋刚问完就意识到自己输了。不过他显然不是那种哄一哄就会乖乖顺服的小孩子,他继续问道:

“俺娘过去常跟俺提起钱宁,这个钱宁是谁?何大人可知道?”

何百户的头上渗出了几丝冷汗。眼前这个小屁孩的问题还真是多,多到他有些应接不暇。

“钱宁是锦衣卫前都指挥使。由于勾结宁王,背叛皇上,现在已经下狱了。”

“皇上身边要是没了钱宁,可该怎么办呀。”

何百户笑道:“皇上身边人才济济,又哪里差他一个钱宁。”

“何大人快说说,皇上身边都有哪些人才?”

何百户一时语塞,便道:“下官只是一个百户,没见过那么多大人。等殿下到了皇上身边,不就都清楚了吗?”

狗蛋点点头,不情愿道:“俺娘才下葬半年,俺还要看顾她哩。若是俺去了京师,俺娘怎么办?”

何百户答道:“刘老爷自然会替殿下看顾娘娘的坟茔。殿下至孝,世所感佩。可皇上那头同样思念殿下。娘娘已登仙界,殿下岂能只顾娘娘这头,不顾皇上那头啊!”

狗蛋点点头,道:“俺再想想,明日答复你。”

何百户只得退下。

天色已晚,正屋中烛火摇曳。时常有下人进来更换蜡烛,都见一小儿坐在主座上,眉毛微皱,神游太虚。

狗蛋的内心在做着激烈的斗争。一方面,这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巨大机会,可另一方面,他却感受到了莫大的死亡威胁。

根据他有限的历史常识,他也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份,最高也只是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在记入宗谱玉牒、认祖归宗之前,他不可能继承皇位。

明武宗无子,故嘉靖皇帝兄终弟及。

可明武宗为何无子?

狗蛋不敢再想,却又不得不想。

孤身一人去北京争皇位?多半会被弄死的吧。

可若不去争这个皇位,等将来嘉靖登基之后,难道自己就能活着吗?

屋外突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狗蛋抬头望去,从漆黑的夜里走来的却是刘员外。刘员外走近后下拜道:

“草民刘祖,见过皇子殿下。”

狗蛋苦笑道:“老爷何必这般做派,这屋里又没有旁人。今早狗蛋还是个书童,难道此刻就真成皇子了吗?”

刘员外起身,不置可否,只拱手道:“不知殿下做何打算。”

狗蛋摇摇头。

刘员外道:“殿下为何不立刻进京?要是给旁人抢了先,只怕殿下要十死无生了。”

狗蛋有些疲惫,悲呛道:“可俺要进了京,就能争得过旁人吗?大不了俺就逃走。天下之大,难道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吗?”

刘员外笑道:“殿下此次进京,必然飞龙在天。”

狗蛋这才严肃了起来,反问道:“未见得吧?”

刘员外摇摇头,放出了一段流传后世五百多年的著名彩虹屁:

“殿下处于微末而不移向学之心,此志胜也。殿下谋事谨慎而行事机变,此智胜也。殿下胸怀高远而脚踏实地,此实胜也。殿下待人至诚,不饰雕琢,此质胜也。殿下身于草莽而言辞合于礼,此文胜也。殿下活力无极如艳阳初升,此勇胜也。殿下身份切合人伦,名正言顺,此势胜也。殿下乃皇上独子,太后独孙,此情胜也。殿下有此八胜,何愁事不成?”

刘员外的一番话,把狗蛋都说傻了。不过狗蛋很快反应过来了,刘员外核心的就一点:你是皇帝独子,太后独孙。只要抓住这一条,铁定死不了。

说罢,刘员外三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狗蛋再一次愣住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传遍全身。任何人,只要体会过这种感觉,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良久,狗蛋终于下定决心,决绝道:

“老爷今日的话,甚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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